<悲喜流水潺潺>

──紅菜坪古道

歷史之美，常在時間的幽微處乍現。古道迷人的地方在此，一草一木，一片落葉，一陣風掠過猶疑的臉龐，或者一隻爬上衣袖迷惘的蜘蛛，森林裡的任何細節，都會穿越時空帶你渺遠的世界悠遊徜徉。也許這就是你當日最美好的時光了。

是啊，在微寒卻有溫暖陽光的冬日，我又走上陌生的古道探索。這古道位於南投中寮鄉。說來連自己都有些驚訝，11月初某日，一時興起搜尋記憶，中寮好像此生從未去過，明明不遠也常聽見，之前二水擺攤還遇見住中寮的攤友，周遭的名間、集集、國姓、南投市都有我的足跡，唯獨中寮……於是當下決定去走逛一番。

打開地圖，發現北中寮有古道的蹤跡，先是看見永祿桐花古道，但除了位置外幾乎無法找到更詳細的資料；而後又帶出紅菜坪古道，這大有來歷，但地圖上沒標示，只有一些文字資料，內附有手繪簡圖，於是就把它作為探訪的目標。

說走就走，當時有些匆忙，沒精確位置就出發，想說在地應有指標吧，沒想到走錯山路，繞到難以迴車的小徑驚心動魄，最後無功而返。返回投22縣道後，順路改去龍鳳瀑布，那是熱門景點，指標明確。中寮處女行，也算如願。但錯失古道，一直惦記在心，再度爬梳資料，更多資料浮現，知道自己誤判原由，三週後，又再度造訪，果然順利抵達。沿途沒任何指標，山路狹隘且多分叉，真的是尋尋覓覓。後來發現，離線地圖的山徑其實有標，只是沒寫名稱就忽略了。

那日抵達後，發現一片荒涼，也無人煙。入口處有塊大型抿石子招牌，在紅燈籠與挑夫圖案背景上寫著「不夜城」，這「寫」其實是用黏貼的，「紅菜坪古道」的字樣則脫落磚牆上，而色澤也斑駁不堪。一看便知被主管機關棄置許久。哈，原本通俗的構件，這樣任性荒蕪的姿態，定睛細思，反而成為一種裝置藝術；幽幽渺渺的時間在蠢動、抗議。

問題來了，產道狹隘，車不知停哪裡好？左顧右盼，一旁是兩座工寮，山坡上一棟正在蓋的樓房，屋前空地小且有坡度，也怕工人的車返回。最後決定停在最上面的工寮前，因它看起來較簡陋凌亂，進出率可能不高，又正好在古道階梯入口旁，辨識度高；我在車窗留有電話，以防萬一，因為旁邊還有一台開路用的小怪手啊！

心有些忐忑，還是上路了。會如此勇敢，是因古道望上去，像杯盤狼藉的餐桌，殘枝枯葉與蔓生的雜草幾乎掩蓋了路徑，想說這般景象遇見斷路是必然的，應該不久就會返回，誰知，竟一路暢通；雖有些崩塌，偶有落石與倒樹擋路，一些台階毀壞，路徑基底尚安全無虞。

這台階是仿木紋的水泥條，雖質感不佳，卻比原木堅固；途中的拱橋、涼亭與瞭望台，都是堅實的水泥建物，談不上什麼美感，但因久無人跡，拋荒的氣息，反而古味濃郁；那是真正歲月的痕跡。想像古道修護之初，光鮮亮麗的原貌，應該是很倯很倯的景緻吧。這是我走過許多古道的心得。所以，我該慶幸此時此刻，剛剛好的機緣來到此地，見證新路又變古路的三代古道誕生。時間的蒼老，讓我更能遙想移墾時期先民的辛酸血淚；當然這先民，我的視點不會遺落更接地氣的原住民族。

紅菜坪，是傳統聚落名，現在隸屬中寮鄉清水村；此地剛好是往昔鹿港到埔里山海道之中途，挑夫常在此過夜，隔日再經國姓入埔。這是所謂的陸路，另有水路，是從草屯起始沿烏溪而行。陸路，在中寮鄉境內約16公里長，統稱紅菜坪古道，目前僅剩下水堀到頂水堀這段約莫1公里。

據聞當時的紅菜坪，酒店客棧林立，入夜燈火通明，歌舞笙歌不斷，是內山繁華之城。只是，親自探訪後，怎麼也無法想像過往的勝景；沒幾戶人家，大都是已開墾旱田，錯落著幾許簡陋工寮，在鄉間相較之下也是荒涼中的荒涼。那燈紅酒綠的招牌是幻覺，傾倒殘落的漢字才是實相。謎樣的歷史，更令人迷惘了。

但我的腳步是踏實的，專心一步一步慢慢走。每次都覺得，能這樣身心康健、平靜自得地散步，是最簡單的幸福。人生，無時無刻都面臨未知的危機，意外、病痛與心神躁鬱的侵擾，如影隨形，尤其年歲初老、古味乍現之時，哈，這種年紀，人本身恍然就是一條漸漸荒疏的古道，時間走在你身上，慢慢凌遲。近來，我喜歡在古道徘徊逡巡，是一種對時間的報復嗎？還是乞憐……

還好，我有帶登山杖，主要是與蜘蛛絲作戰，你知道的，還是一敗塗地，但只要能避開整隻蜘蛛在你身上爬的驚悚就好。到達瞭望台時，不僅蜘蛛絲，衣褲還貼滿草籽，再多些，大概就變成一棵樹了。我沒絲毫怨怒，反而歡喜，因路況明朗了，而我心靈某些抑鬱也被洗滌，成為更自由更自然的人了。

我在此野餐，天地遼闊且陽光燦爛，一群小雨燕在空中翻飛，一閃一閃的白腰，如同夜晚的星，霎時帶我到渺遠渺遠的遠方。

由於一開始路況不明，停車位置也有些不安，這回的策略是，先抵達，回程再慢慢觀察。本想繞一下農路再下來，因掛心車而作罷。車方便代步，這時就變成一個牽絆。世事往往不能兩全。

瞭望台下來，是陡坡，路旁則是一片竹林，坡上岩石裸露，午後太陽剛好透過枝葉降臨，樹影婆娑，煞是美麗。我稍稍凝視，這亙古岩層，那些洪荒的洪荒，已經想不起任何記憶的迷惘，隱約在靈魂裡蕩漾。恍神間，左腳踩到藏在枯葉下的樹枝滑了一跤，左手觸地支撐，還好無大礙。感謝幸運之神時時眷顧。這路兩旁，大都已開發之地，原生植物只剩一些間雜著，山棕、九節木、江某等，這些生命強韌的拓荒者仍奮力地收復大自然失土，想來不禁令人動容。

這古道所剩最天然的景緻，大概就是沿路的溪流了。這溪是樟平溪的小支流，河水急促，在亂石間奔竄，偶爾在岩縫冒出小瀑布，甚至橫越古道，展現大自然的生命力。我時而停佇，聽聽水聲，而水裡卻不見游魚蹤跡。

過了橋後，是小梯型旱田，植栽有荖花、茶葉、香蕉等；那荖花我是熟悉的，曾是我老家的經濟作物，沿路林間皆可見其枝葉四處蔓延。田旁的小農路，兩側發現一片枯槁，是啊，那是除草劑的傑作。或許，這是水中無魚的緣故吧。這也是台灣土地目前深沉的悲悽，人們好像都故意忘記了，透過水循環，這些毒素還是會進了人的肚子裡。

意外地，我在田間石縫裡發現一隻陸蟹，幼時我們統稱「掩光獅/am-kong-sai」，瞬間勾起一串甜甜的童年回憶，啊，好久不見！好久好久的往事了。這隻個體形近澤蟹屬，詳細待查。知識無窮，而人生有限，有時難免怠惰，就回到童年時光，統稱掩光獅好了。其實，知識、名相，有時也是一種迷障。這也是越老越有的覺悟。

荖花田過後到入口這段路，是最有天然氛圍的路。時候還早，距我離開約莫只有兩個小時，而古道入口不遠，我的March應還安然無恙吧。於是我再放慢腳步，專注聆聽踩踏枝葉窸窸窣窣的聲音，而流水仍潺潺；這自然之音，極為療癒，彷彿世間所有的傷都可在此得到救贖，倘若哪天也水泥化了，人類輓歌，大概不遠矣。

愉悅心情，總難免滲入幾絲惆悵，這是宿命，我們也因此更像一個完整的人。前人早已開示，悲喜交集，是生命本來面目，安然處之，才能自在。

我緩緩走著，思緒在密林裡隨風飛揚，步道遠方漸漸透著清光，迷濛中，一朵嫣紅隨即映入眼簾，那不是花，是絹毛鳶尾的球形蒴果；花早已凋零，但新的生命在寒風中，蠢蠢欲動……

（陳胤/2024/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