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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我沿著海岸柔軟的沙灘，緩緩走著，心中無可言喻的歡喜與感恩，一幕幕生命風景，隨著波浪的節奏，不斷湧現……

沒想到，早上還走在城市污濁的街頭，下午已經飛到澎湖的海邊。現代交通科技，快到讓人有點時空錯置，行李安頓好了，趁著傍晚時分，我獨自到海邊漫步，沉澱心情，好開始我的背包客生活。我一直喜歡一個人的旅行。工作的關係，暑假一到，我都會安排幾段較長的日子，自我放逐一下，離開熟悉的生活與環境，離開熟悉的人，讓自己走入陌生的風景，靜靜看看原初的自己。

今年會來到未曾謀面的澎湖，是一種機緣。六月底，在報紙看見到一則「背包客流浪計畫」的消息，地點剛好是多年來我想去未去的澎湖，猶豫幾天，對於一輩子沒搭過飛機也沒離開過本島的我，真的是很認真的猶豫，後來，在我去台東旅行前夕，將申請書勇敢寄出，想說，錄不錄取，就看機緣吧。

這計畫吸引人的地方是：住宿費全免。附帶條件是，要住一星期以上，與繳交一篇心得，當中只需做一些整理環境的工作。唯一要求是──好好閱讀澎湖！計畫主持人，是三家咖啡店的老闆娘洪姐，「住不用錢的應該可以吧！」一念之間，就讓她付諸行動，把林投公園的咖啡店「及林春」，隔了兩間簡單小雅房，提供給背包客住，她說：「三、兩天走馬看花式的旅遊，無法深入了解澎湖，只有自助式七天以上才會有些效果」，儘管咖啡店收入不豐，但她真心想推銷澎湖的美，推銷故鄉湖西的美……

其實吸引我的，不是免費住宿，而是計畫背後那單純的善念。若在這種情境下，與澎湖相遇，未嘗不是一件美事。

那晚，獨自走在台東街頭，突然接到洪姐允准的電話，心歡喜之餘，竟慢慢湧現澎湖藍藍的天，藍藍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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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我緩緩沿著海岸柔軟的沙灘走著。這是此後七天，我每個澎湖早晨的序幕，心中無比的歡喜與感恩，看著美麗朝陽燦爛昇起，所謂的幸福，在天與海的交際，已不知如何去書寫了。

天剛亮時，總有幾隻早起的燕鷗，用美妙的翅翼，緩緩拉開我眼前灰濛的大海，雲常會在海平面上低空繾綣，有時剛好賴在太陽起床的地方，但總遮不住；夏天的太陽很快就升起，陽光燦爛時，海闊天空，湛藍，瞬間淹沒了眼前的一切。

我時而停駐沉思、凝望，關於一波一波拍岸的浪濤，關於海的種種。燕鷗走了，沙灘上總會出現兩三隻東方環頸鴴，時常與我相視不語，但我都了然於胸，有時牠試著以小跑步或單腳跳躍的姿態，吸引我的眼睛離開，身為觀鳥人的我當然知道，牠已在此築巢孵蛋，我故意視若無睹，依舊踏著輕盈的腳步，遠遠地，靜靜地，享受新生命誕生的喜悅與美好；幾天後，牠彷彿知道我的善意，不再擬傷誘敵，只是默默凝視遠方，看著我正在徜徉的美麗海灣。

活潑的角眼沙蟹，也是這裡的主角，常以百米賽跑的速度狂奔，看似總是肆無忌憚橫行的牠，並沒有霸氣，反而多了嬌羞惹人愛憐，讓林投的沙灘，更生意盎然。空中，也熱鬧非凡了，薄翅蜻蜓，成群翩飛戲耍，還有家燕，遲遲尚未返回南方，似乎也眷戀著澎湖的海；而我的腳，經常跨越許多潔淨的珊瑚與貝殼的骸骨，甚至有被海浪打上岸的海星殘肢，靜靜躺在蟲蠅圍繞之中，大自然的真實面貌本是如此，美麗卻帶些淒涼，海如此，生命也是如此──那一片豔麗的馬鞍藤，戴著紫花朵朵，已經迤邐出我長長的心事……

初到的前兩天，我騎著機車在本島四處閒逛，瀏覽一下周遭環境，先將澎湖粗略的輪廓，描繪入腦海，好有個懷想的基底。會做樣安排，有些不得已，因有颱風要來，剛到及林春就得知這不幸消息，兩三天以後可能會影響到澎湖，害怕到時候萬一風雨交加哪裡都無法去，所以趁著好天氣，趕緊出遊；但又怕「趕」的心態，壞了原本慢遊的初衷與氣氛。隨遇而安，正是我此刻要先完成的心理建設，也是時時要叮嚀自己的功課，好不容易飛來澎湖，不想帶著一絲一毫的遺憾回去。還好，後來颱風轉向了，只有外圍一些環流影響，午後或傍晚有時下著不算太大的雨，早上都是大晴天。我的禱告，上天好像聽見了。

說來有點奢侈，在澎湖的很多時光，我都枯坐在海邊的涼亭，以一杯咖啡看海、聽海、讀海，整個下午幾乎都是冥想狀態，讓鹹鹹的海風吹著淡淡喜悅，盈滿胸懷。啊，我的靈魂，對於大海竟是如此飢渴！這種幸福的奢侈，讓我不禁開始想望起未來退休的理想生活樣貌；光想，就覺得異常滿足。台灣本島，目前要找到一片清淨海岸，越來越難了，而這裡有九十個島，海岸線加起來不知綿延多長，隨意一段，就夠你洗滌一生塵埃。

令人訝異的是，就這樣枯坐，原本呼吸不順、頭痛欲裂的我，竟然奇蹟式的不藥而癒。你知道的，是海，是海治癒我在人間的遍體鱗傷，波浪的節奏恍如母親懷抱，不斷撫慰一顆孤寂的心靈，孵著我隨浪層層湧現的夢……

有一天早晨，當我踏浪歸來正在整理環境，突遇一位來咖啡館平台運動的老人，他對我說：

「現在透南風，海湧當時吵，你蹛佇這，暗時敢睏會去？」

「坐飛機位遐呢遠來，我就是欲來聽海的聲音！」我笑了笑回答。

他也笑了，好像懂我們這些「都市俗仔」的心事。美好的人情，襯著島的自然風光，讓我更幸福滿溢，當下，竹掃把下爬梳的，已不是落葉，而是一顆顆我散失在嘈嚷塵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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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我緩緩走在柔軟的沙灘，海就在身旁。每天清晨，心中數不盡的歡喜與感恩，在黑夜與白日交接之際，就這樣學習黃牛的步履，開始反芻前日的吞進腦裡的影像與訊息，慢慢將它推回舌尖，細細緬懷、品嚐與消化，意料之外的某種喜悅，遂伴隨海的聲音，在無人沙灘蔓延、擴散，逐漸暈染成澎湖的每一個島……

所謂的「本島」，其實是個遊憩系統的統稱，包含馬公島、中屯島、白沙島與西嶼。這次旅行，本是偶然外遇而已，卻讓我自然地在此建構了一個不一樣的生命城堡。隨著歲月增長，知道很多事不能強求，我習慣就跟著心的節奏前進，虔誠前進，往往好事也跟著發生。我是高興的，高興以後受傷的靈魂有個暫時安頓歇息之處。不管本島外島，經祈願的腳踩踏過後，就是我的生命之島。

你知道的，此時我是感動的，我竟望著停格在寬廣草地上的兩隻牛發呆，海風一直吹著我的臉，陽光雖火辣，還是止不住我的凝眸，是啊，此時此刻我才卸下懸在飛機上的匆忙與忐忑，心，跟著牠們的姿態真正悠閒沉靜下來。我告訴自己，雖然騎著機車，也要跟著牛一樣的心情。

霎時，我發現細草間有鳥影跳躍，定睛一看，是澎湖雲雀。很久以來，鳥，一直是我旅行的眼睛，因為牠有翅膀，可讓我以不一樣的高度看世界或自己身處的人間。台灣也有雲雀，只是不同的亞種，終於看見廬山真面目了，好像了卻一樁心願般愉快。

之前在各地旅行，心裡常不知不覺興起一股莫名衝動，尋尋覓覓就是想靠近大海；而今在此不用擔憂，無論怎麼走，都是海，被海團團圍住的感覺，真是奇妙，有時覺得自己也是一座島，幸福的島。

有海，就有鳥，所以我的腳步難掩興奮，這樣一路下來，鳳頭燕鷗總是陪伴在我的旅途上。有時在漁港盤飛，有時沿海岸追逐，有時像轟炸機似的一隻隻投向海面覓食又急急拉起，也有時孤獨地飛過我正仰望的天空……牠是我上演在澎湖的戲裡的最佳配角。我當然也忘不了，跨海大橋下聚集的蒼燕鷗，粗估有五、六十隻個體，是這趟本島行旅中最壯觀的鳥群；牠們就棲息在橋下不遠處的礁石，除了眉額上一道墨痕外，全身雪白，很好辨識。是牠們吸引我停駐下來，在中午炙陽下，我拿著淡定的望遠鏡獨自倚在橋緣靜觀，無視來來往往轟隆而過的車群，偶爾會有一些好奇的眼光從漸緩的車窗投射過來，我總回報以神祕的微笑。

陽光大到空氣與海面間盪著迷濛的反射，當我瞇眼小憩時，突然一位以花巾蒙面的婦人，駕著馬達小艇劃過眼簾，濺起一片讓我驚嚇的水花，我擔憂的不是遠在橋上的我，而是礁上的鳥，果然，一陣迷亂，風一般整群飛起盤旋。啊，她竟登上礁石了，彎腰在撿拾著什麼──最不願看到的事發生了，我不捨確認，也暗暗責備著牠們選擇在此築巢的事實。

我孤獨佇立，轟隆而過的車群無視我的存在。我眼巴巴地望著而無可奈何。有些鳥群，盤飛後停棲在附近小礁岩，也眼巴巴地望著牠們的島，啊，我們的視線竟因此有了同樣的悲情交集。我該詛咒，還是祈求上蒼寬恕？至少，我要先學習接受不可改變的事實，然後放下，大自然裡的種種無奈──人，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啊！

此時，一隻黑褐色的玄燕鷗，從礁岩上空快速飛掠，隨著波浪起伏消逝在迷濛的遠方。這意味著什麼？我無法去揣想。

紅燕鷗，也戲劇性地出現了，兩隻彼此追逐著，從我頭上御風而過，那嘴喙獨特的紅，我知道是哀悼，也是喜悅，更是了悟。我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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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我的腳走在柔軟的沙灘，思緒有時像艘船，就隨意放逐在細細的波浪之中，而海風卻輕輕落在馬公的街頭，繁華熱鬧的空氣裡，我恍然看見鳥，慈悲地張開大大的翅翼，無私護衛著熙熙攘攘的世間，一群勞勞碌碌迷走的人，於是有了自己俯仰的天地。懺悔內省過後，知道冥冥之中，一切有了安排，我心中總有無限的歡喜與感恩。

人群嘈雜中，我仍無法忘懷鳥的身影。在跨海大橋凝望時，我一直期待白眉燕鷗能夠出現。結果失望了。

颱風雖走了，交通船都正常行駛，我本想到望安尋尋綠蠵龜的蹤跡，或者直接去全亞洲最大的燕鷗聚集地大小貓嶼巡航，或至少到桶盤嶼看看壯觀的柱狀玄武岩。後來，評估後都作罷。原因是，不想「趕」而破壞了濕度鹹度剛剛好的悠閒。何況，澎湖夏季該出現的燕鷗，六種之中我已看到了五種，雖然沒有體驗到貓嶼群鳥蔽空那種生態大場面，但靠想像也就夠精彩了。留一些小小的不完美，才更有想望未來的動力。這是我慢慢了悟的生活哲學。

關於柱狀玄武岩，不必離島，我早已把目標瞄準西嶼東海岸線中段的大菓葉。先前在奎壁山時，我已在裸露的岸邊，端詳了許久玄武岩的質地，而山頭旺盛巨大的仙人掌，襯著藍天的傲岸姿態，讓我印象深刻。而後，看見大菓葉一整片的柱狀玄武岩，就巍峨站立在天際，壯闊浩瀚得令人不得不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靜靜望著，這千萬年時間的結晶，慢慢一點一滴將它倒映到自己的心底，成為永遠的風景。

所以，當我走在熱鬧的中央街與人摩肩擦踵，看著施公祠、萬軍井、四眼井等古蹟，內心是寧靜的，因為裡頭有一片海闊天空的胸懷。有海才有島，有島才有人，透過鳥凝視大海後，再來回顧人間，視野顯得更寬廣。造物者一眨眼，常是人間的千秋萬世。

我行經全台歷史最悠久的媽祖廟，也登上古城樓瞻仰城牆遺跡，心中無比的坦然、篤定，人的軀體變小了，心靈卻大得翻飛起來，像鳥翱翔的翅翼，擁抱整個天空……

你知道的，那天我順著鳳頭燕鷗的翅膀，追尋到馬公島最南的風櫃洞，聽聽亙古濤聲，也緬想侯孝賢電影裡那「風櫃來的人」的模樣與心情；更爬上蛇頭山，憑弔荷蘭城堡的遺跡，與法國名將孤拔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憾恨，日軍松島艦也在此遇難了，留有紀念碑文，這因人而起種種的紛爭，只是上帝眼中一記無聲的吶喊。我孤立山頂，回頭遙望海的那邊，巨大的馬公港埠大樓也孤獨佇立，與我相視無言。

突然間，我聽見「嗶！嗶！」熟悉的叫聲，啊！在遠處海岸礫石灘上有鳥的蹤影，這是我從西嶼一路追蹤的聲音，傍晚視線已不清晰，我蹲踞下來，偽裝成一塊礁石，眼神從望遠鏡裡放射出去，凝望！我注視良久，終於驗明正身──是金斑鴴。牠是冬候鳥，而此時才八月，是提早來了，還是忘記回家？自然的奧秘，令人驚喜又不解。

風櫃尾，遠遠也可看見著名的西瀛虹橋，就輕盈橫在海上，我在離開澎湖前夕，特地去到觀音亭廣場，等待她點燈，升起輝煌倒影的樣子，是啊！也是一窩觀光街肆不變的人群洶湧，但我坦蕩無礙，當我是夜回到林投的海灘，打算用一罐啤酒告別澎湖之時，猛然抬頭，啊，滿天星斗，我張耳聆聽海的聲音，唇邊不禁泛起微笑：那虹橋再加上煙火的燦爛，怎麼也比不上這島天上一顆小小的星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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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我緩緩走在林投柔軟的沙灘，心中數不盡的歡喜與感恩。對於澎湖的海，對於洪姐的善心。

進住「及林春」後，才知道她是賠錢在撐著，當初是基於對故鄉的愛才答應投標的，二十幾年前一場颱風，讓湖西鄉著名的林投公園幾乎全毀，後來好不容易澎管處斥資重建，因為不捨舊時美好記憶就此被遺忘，就接下了這擔子。用咖啡點起昔日光榮的燈。是什麼樣的一種信念，給了這位經歷過離婚情傷、朋友叛離的弱女子如此豐沛向上的力量呢？

說起來，真是一連串的驚奇。那年，先生有了外遇，她肩上揹著一個幼兒，手裡牽著另一個小孩，帶著一張單程機票與五百元鈔票，獨自飛回澎湖娘家；近三個月裡，不吃不睡沉浸於憂傷中，直到母親看不下拿棍子要打她，才猛然驚醒，接著她便開始兼三份工作養家活口，一天十八小時的忙碌，期盼能忘記傷痛。而後因緣際會，藉由學畫療傷，想不到因此開了人生第一次畫展；又因為幫忙劇團畫舞台背景，竟參與了電影的演出；還因此成了鄉公所第一號的鄉政顧問……

「當初只是單純的幫忙」誰知造就了許多驚喜與意外的人生。是啊，原本想幫助在咖啡館偶遇的兩個女子走出情傷，邀請她們來澎湖小住，意外誕生了「背包客流浪計畫」，一切的機緣，都源於「單純的幫忙」──此時此刻，我能幸福遇見澎湖的海，能不懷抱感恩嗎？ 

我緩緩走著，大海默默無語，浪濤中我卻聽見洪姐豁達的笑聲，更無法忘記，她默默煮著咖啡的身影，這位勇敢單親媽媽身上，我看見一股沉靜的力量，就像澎湖，這終年海風吹拂貧瘠的土地，卻長出豐厚的人情一樣令人動容。

終究我要揹著背包不捨離去，但我不感傷，緣起緣滅，這之間會留下一種單純的善念，傳承著；彷彿海浪不捨晝夜，拍擊著林投美麗的岸……

（陳胤/2013菊島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