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內的新書陳列區放了一本翻譯作品,吸引我駐足的不是書名「借來的時間(Borrowed Time)」,不是同志與愛滋病的主題,而是譯作者楊月蓀,我的大學老師。
不見楊老師已有十年,偶爾在市面上仍能看到他的新譯作,不知為何唯有這麼一次,我好奇的想從這書裡打探他的近況。
譯序開頭這麼寫著:
真可借用本書原著開章第一句話,來描述中文譯本最終得以出版的滄桑歷程與我個人的一些感受。
原著「Borrowed Time」開頭這樣說的,「I don’t know if I will live to finish this.」我也要說:「我真沒想到本書中文譯本能在我壽終正寢之前得以出版。」
讀起來很不祥的譯序。我心裡相當訝異。
我向一位曾在母校當助教的同學打聽,近幾年有沒有和楊老師聯絡?自他退休移居泰國後,還有沒有保留最初留下的通訊地址?同學搖頭以對,但答應幫我向其他老師打聽楊的近況。
一個多月後的11月下旬,同學回覆我,聽說楊老師已在10月過逝,台灣師友們多半不清楚原委,消息還有待查證,隔了兩天,進一步消息傳來,楊老師因為肺疾,已在2008年10月10日早晨泰國北部的一個小鎮辭世,遺體於11日火化後,按照其遺囑骨灰灑於河流中,完全符合他不喜歡造成別人麻煩的個性,回歸大自然。
認識楊老師時,我正唸大學三年級,他剛從師大社教系轉到文化新聞系任教,那一學期修的課程是「新聞英文採訪寫作」,不過回想起來,實在不記得前幾個月究竟教什麼內容?唯一印象是一位年過六旬,舊式西裝下瘦長的身形,以及戴著銀框眼鏡的斯文老師。
有一天,一位同學拿著一本厚書請楊老師簽名,書名是「田納西威廉斯懺悔錄(Tennessee Williams Memoirs)」,我才曉得原來楊老師是一位翻譯名家,更早一年,系主任馬驥伸在課堂大力推薦的報導文學經典「冷血(Cold Blood)」,也是透過楊的譯筆引介到台灣。
田納西威廉斯是誰?後來我在舊書攤找到了這本傳記,由這本傳記,我進一步認識他所創作的「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舞台名劇,因為這部作品,更讓我對美國戰後第一代叛逆小生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開始感到興趣。
相處時間久了,楊老師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了轉變,第二學年我繼續修他的「新聞編譯」,每次下課前他會交待一篇「時代」雜誌文章,同學回家練習翻譯後,下次再交給他批改講解。楊上課時字字斟酌,「時代」的字句背後常有許多文化典故,所幸楊老師對美國文化有相當深入了解,每堂翻譯課程聽下來,總讓我感到生動有趣。
更衝擊我印象的,是發現他全然不是什麼斯文溫恂的學者,不僅上課時慫恿我們挑戰權威,在他個人表現的行為舉止上,我更看到了一種青春少年才有的直率與純真。
下了課經過系館門口,楊見到幾位正在抽菸同學,他也湊過去哈上幾根,分享當神仙的樂趣。幾位不抽菸的同學很介意,他說這沒什麼,年輕時在美國留學,正逢七○年代初期嬉皮文化高峰,他一直很懷念當時披頭長髮抽大麻的時光。
另一回,我們幾位同學約楊老師到Pub喝酒,師生聊著興高采烈,但受不了鄰桌的吵雜時,楊竟然拍著桌子大罵「操你媽」,幾位男女同學一面勸阻一面偷笑,這是多麼奇特的一位老師。
然後我們相約到楊老師家作客,他終身未婚,獨自住在南港中央研究院的舊式宿舍,楊老師的父親是一位中研院學者,記不得當時九十幾歲了是否仍然健在。
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楊老師的咒罵,他說自己的父親經常難過,老了病了快死了。
我很小心的問他:「你會感傷嗎?」
得到的卻是很明快的答案:「我恨不得他早點死」。
楊老師語調又高亢又快速,似憤怒又似嘲笑的說:「早就告訴他不要哭哭啼啼,要是我的話,等到自己老到行動不變時,一定馬上去自殺。」那是我見過最驚世駭俗的楊月蓀。
那次到訪楊老師家時,我私下在他家屋內巡了一圈,原以為名譯作家的屋子應是滿牆書籍,我知道白先勇、林懷民等藝文界名人都是他的舊識好友,結果只在廁所裡發現幾本現代文學雜誌。在我當他學生的時候,從未聽他談論過自己的創作觀,也從未聽他表達對文學藝術的任何看法。
大學畢業後服兵役,有一回自金門休假回台,我拎著一瓶高梁酒送到南港,楊老師很高興的收下,當晚我們開心的在他家喝酒吃飯。那幾年他對台北生活已漸漸覺得不耐,陽明山的杜鵑花擋不住他對教育的失望,楊老師想擺脫一切束縛的情感不斷溢於言表。
又隔了兩年,我踏上新聞媒體的工作行列,第一份記者工作剛做幾個月,心裡承受的挫折感不小,再度去找楊老師,還來不及訴苦時,楊老師卻相當開心的告訴我,他已經辦理退休了,就快移居泰國鄉下啦。
楊老師說,以後不再回來台灣,靠著些許退休金、譯書的版稅及稿費,再加上自己種些蔬果,想就這樣在泰國過完餘生,講這些話時,他神情愉悅,絲毫不感傷,甚至可說是透著興奮,就像要遠遊探險不想回家一般。「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什麼是人際關係?什麼是親師友情?在他看來一切都可拋開。
猜想幾位同學中,我應該是對楊老師的景仰,表現得最明顯的一位,我始終好奇,走過人生大半路的楊老師,如何能一輩子堅持自己的真性情?究竟是多大的勇氣,塑造了他不流俗、不世故的快意人生?
得知楊老師離開人世消息後,我難過了好幾天,學生時代很少和老師打交道,只有楊月蓀是唯一課堂之外仍然聯絡的師長,和他互動的時間其實並不多,相信更多人比我有資格描述真實的楊月蓀。
但那並沒有關係,回想最後一次和楊老師道別時,那付「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得意,這是他教我的最後一堂課。寫完了這篇文章,我決定此後不再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