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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楊月蓀老師
2008/12/08 04:03:57瀏覽3965|回應11|推薦9

店內的新書陳列區放了一本翻譯作品,吸引我駐足的不是書名「借來的時間(Borrowed Time)」,不是同志與愛滋病的主題,而是譯作者楊月蓀,我的大學老師。 

不見老師已有十年,偶爾在市面上仍能看到他的新譯作,不知為何唯有這麼一次,我好奇的想從這書裡打探他的近況。 

譯序開頭這麼寫著: 

真可借用本書原著開章第一句話,來描述中文譯本最終得以出版的滄桑歷程與我個人的一些感受。 

原著「Borrowed Time」開頭這樣說的,「I don’t know if I will live to finish this.」我也要說:「我真沒想到本書中文譯本能在我壽終正寢之前得以出版。」 

讀起來很不祥的譯序。我心裡相當訝異。 

我向一位曾在母校當助教的同學打聽,近幾年有沒有和楊老師聯絡?自他退休移居泰國後,還有沒有保留最初留下的通訊地址?同學搖頭以對,但答應幫我向其他老師打聽楊的近況。

一個多月後的11月下旬,同學回覆我,聽說老師已在10月過逝,台灣師友們多半不清楚原委,消息還有待查證,隔了兩天,進一步消息傳來,老師因為肺疾,已在20081010日早晨泰國北部的一個小鎮辭世,遺體於11日火化後,按照其遺囑骨灰灑於河流中,完全符合他不喜歡造成別人麻煩的個性,回歸大自然。

認識老師時,我正唸大學三年級,他剛從師大社教系轉到文化新聞系任教,那一學期修的課程是「新聞英文採訪寫作」,不過回想起來,實在不記得前幾個月究竟教什麼內容?唯一印象是一位年過六旬,舊式西裝下瘦長的身形,以及戴著銀框眼鏡的斯老師。

有一天,一位同學拿著一本厚書請老師簽名,書名是「田納西威廉斯懺悔錄(Tennessee Williams Memoirs」,我才曉得原來老師是一位翻譯名家,更早一年,系主任馬驥伸在課堂大力推薦的報導文學經典「冷血(Cold Blood)」,也是透過楊的譯筆引介到台灣。 

田納西威廉斯是誰?後來我在舊書攤找到了這本傳記,由這本傳記,我進一步認識他所創作的「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舞台名劇,因為這部作品,更讓我對美國戰後第一代叛逆小生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開始感到興趣。

相處時間久了,老師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了轉變,第二學年我繼續修他的「新聞編譯」,每次下課前他會交待一篇「時代」雜誌文章,同學回家練習翻譯後,下次再交給他批改講解。楊上課時字字斟酌,「時代」的字句背後常有許多文化典故,所幸楊老師對美國文化有相當深入了解,每堂翻譯課程聽下來,總讓我感到生動有趣。

更衝擊我印象的,是發現他全然不是什麼斯文溫恂的學者,不僅上課時慫恿我們挑戰權威,在他個人表現的行為舉止上,我更看到了一種青春少年才有的直率與純真。

下了課經過系館門口,楊見到幾位正在抽菸同學,他也湊過去哈上幾根,分享當神仙的樂趣。幾位不抽菸的同學很介意,他說這沒什麼,年輕時在美國留學,正逢七○年代初期嬉皮文化高峰,他一直很懷念當時披頭長髮抽大麻的時光。

另一回,我們幾位同學約老師到Pub喝酒,師生聊著興高采烈,但受不了鄰桌的吵雜時,楊竟然拍著桌子大罵「操你媽」,幾位男女同學一面勸阻一面偷笑,這是多麼奇特的一位老師。

然後我們相約到老師家作客,他終身未婚,獨自住在南港中央研究院的舊式宿舍,老師的父親是一位中研院學者,記不得當時九十幾歲了是否仍然健在。

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楊老師的咒罵,他說自己的父親經常難過,老了病了快死了。

我很小心的問他:「你會感傷嗎?」

得到的卻是很明快的答案:「我恨不得他早點死」。

老師語調又高亢又快速,似憤怒又似嘲笑的說:「早就告訴他不要哭哭啼啼,要是我的話,等到自己老到行動不變時,一定馬上去自殺。」那是我見過最驚世駭俗的楊月蓀。

那次到訪老師家時,我私下在他家屋內巡了一圈,原以為名譯作家的屋子應是滿牆書籍,我知道白先勇、林懷民等藝文界名人都是他的舊識好友,結果只在廁所裡發現幾本現代文學雜誌。在我當他學生的時候,從未聽他談論過自己的創作觀,也從未聽他表達對文學藝術的任何看法。

大學畢業後服兵役,有一回自金門休假回台,我拎著一瓶高梁酒送到南港,老師很高興的收下,當晚我們開心的在他家喝酒吃飯。那幾年他對台北生活已漸漸覺得不耐,陽明山的杜鵑花擋不住他對教育的失望,老師想擺脫一切束縛的情感不斷溢於言表。

又隔了兩年,我踏上新聞媒體的工作行列,第一份記者工作剛做幾個月,心裡承受的挫折感不小,再度去找老師,還來不及訴苦時,老師卻相當開心的告訴我,他已經辦理退休了,就快移居泰國鄉下啦。

老師說,以後不再回來台灣,靠著些許退休金、譯書的版稅及稿費,再加上自己種些蔬果,想就這樣在泰國過完餘生,講這些話時,他神情愉悅,絲毫不感傷,甚至可說是透著興奮,就像要遠遊探險不想回家一般。「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什麼是人際關係?什麼是親師友情?在他看來一切都可拋開。

猜想幾位同學中,我應該是對老師的景仰,表現得最明顯的一位,我始終好奇,走過人生大半路的楊老師,如何能一輩子堅持自己的真性情?究竟是多大的勇氣,塑造了他不流俗、不世故的快意人生?

得知老師離開人世消息後,我難過了好幾天,學生時代很少老師打交道,只有楊月蓀是唯一課堂之外仍然聯絡的師長,和他互動的時間其實並不多,相信更多人比我有資格描述真實的楊月蓀。

但那並沒有關係,回想最後一次和楊老師道別時,那付「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得意,這是他教我的最後一堂課。寫完了這篇文章,我決定此後不再感傷。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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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ty
楊老師 精神長留!!
2008/12/13 07:06

看完這篇文章   無法遏止滑落的眼淚   感傷無法形容內心的難過   不禁要問這是真的嗎?  在華崗年少的日子   一一浮在眼前

老師從師大來任   這就好像從好班調任放牛班   這倒不是妄自菲薄   應該是大環境的看法吧    但老師絲毫沒有輕視我們   上課是生動有趣   沒把我們當後段班學生看待  老師在研究院的住處跟同學造訪過一次   那是個跟老師一樣簡單的地方   畢業後就出了國  透過同學跟老師通了幾次信   我的信中跟老師訴說在外的不適應不順利   老師的回信卻是滿滿關懷   還邀請我去泰國找他    當然這也實現不了了   大學四年   這是我唯一有聯絡的老師   怎麼這次再聽到卻是這樣的方式

雖說這是早晚的事   但情感上卻不能接受   老師的光風亮節會長留在心的  謝謝你  同學  我會學著和你一樣   不再感傷  讓老師不喜歡麻煩人的性格延續   但我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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