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我母親一直都不算太好，而且是兩個從一模子出來的臭脾氣，但相反的邏輯，加上各自有完整的述論與見地，想像中的母慈子孝什麼的，純屬天方夜譚。

不過單以尋求自我來說，我一直對她是沒有什麼意見、甚至抱持著尊重。從因為欣賞父親的才情、與比自己高兩輪的男人交往並結婚、離婚，與聰明自負、小一輪的第二任丈夫在一起，一直都是敢愛敢恨的抉擇。

母親的家族也不是什麼豪門世族，叔叔阿姨們都繼承自知識份子爺爺一貫而來的窮脾氣，一切都以個人專長與學識自豪的...嗯，勉強可以說是書香世家吧，一個相當程度偏藝文方面的書香世家。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對專業與藝術有著莫名的信賴，以及一貫的臭脾氣。

母親對藝文的美好追求是無庸置疑的，是一種近乎純潔的信仰。從當初高中選擇科系就知道她這方面的極端希冀：在享譽全國的美術學校前段分數取得入學資格後，我選擇了能夠主導題目與涉獵範圍更廣的廣設科，而有異於她希望的美工科：一個她想像中更追求純粹藝術的項目。

雖然事後都證明我們是多慮了--台灣根本沒有專業人才自我選擇的空間--但當時我們之間的空氣可謂為之凍結。

而她自己則是無庸置疑的終生奉獻。從台灣第一間國立藝術學院、偏處蘆洲一隅開始，一直到開山闢地，成為第一所藝術大學，她對藝文教學的熱血與付出從未間斷。

她對藝文與學術專業的純粹態度，或許你未必會贊同，但肯定無法否定是確實存在的：在同期師資都不斷的藉由外部活動提振聲威、賺取外快的同時，她卻對教師進行教學以外的活動痛惡欲絕，有才情的同輩去組織工作坊獲得大眾掌聲、有想法的學生進軍演藝圈紅塵打滾，有能力的神交去導拍電視劇引領流行，甚至連幕後團隊師資都想辦法能從商業圈分一杯羹、實際上也是魚水相得。

但就我母親，堅持所謂教學的一個態度，一種純粹的用心與態度，以示對學生負責，無論因缺乏外務而來的名聲，導致學生們的輕視；或是因與商業領域接觸的抗拒，而讓自己青黃不濟，都無怨無悔。其實她的學術門脈、自名門嫡系所出，可以要什麼有什麼，也比別人容易，但她選擇了一條最純粹也最難走的路。

我曾經對她提議，偶爾擇重點兼一些名聲型工作，有助於證明自己是對的，而學生也更容易接受；或是不用力抗拒商業市場的行為，這也是大勢所趨，她都以各種理由嚴詞拒絕。

因此在同期的老師們，看到其他教師不斷藉由教學資源，讓自己校內外的職位高升、坐擁多房，一呼百諾，而母親還在租賃公寓，自掏腰包以增加與學生們之間的交流與感情，每個月平進平出，甘於默默無名，雖然與自己沒有直接關連，但也有點不是滋味。

不過如同她選擇了她的感情生活，我也一樣尊重她的職業道德。尊重，但不欣賞。而她認為國家之所以在教職方面有所保障，那她應該也要全力專注在這門專業之上。這樣自得其所也無不妨。

終於，到了64-65歲，不選擇在60就榮退，就是希望能有個美好結局。歡天喜地的迎來夢想間的退休生活，循規蹈矩一輩子，歷經所長主任也沒趁勢抬高身價退休，把自己身後一切寄託在專業、專注與努力所得，想像著可以拜訪海外其他學者好友、繼續著述、為自己的學術專業提供最後的與最精粹的付出...

無差別、吃乾抹淨的年改來了。

一個企業換了總經理，新總A說前總經理的營運有問題，就從為企業辛勞一輩子的退休員工資金、明文約定的退休條件中擠出醬汁，並以此沾沾自喜。當這些退休職員有疑慮時，就發黑函給現任其他員工，說退休員工無視公司未來，不願割捨一點小小利益來回饋公司，情何以堪？

現在我母親就面臨了這樣的一個問題。用心用力一輩子，就被大鍋炒兼蓋黑鍋，想要說點什麼還已經被打預防針：有意見就是不顧國家未來，結果連買張機票出國都要親友幫忙，講來的時候還對因緣而來的機票感動不已，雖然我一直與我母親不和，但都感覺哪邊出錯了。

以常理來說，當一個企業營運遭受質疑，另一個總經理與班底要證明自己更有能力，用的方法是什麼？通常是改革沒錯，但是對內部營運的改革，以增加效能與良性方向上的改革，藉此增加企業的整體正向運作。但從未聽聞，會有任何企業的接班人，把壓扣退休人員的退休金當成改革，並以此沾沾自喜，甚至還惡人先告狀的預防別人對此提出質疑的。

不過，就算有哪裡感覺有問題，這其實也不干我的事情。畢竟我也跟我母親沒這麼親，甚至還可以冷嘲熱諷的說，妳看，妳就是當初不聽我的話，不聽我的勸，才會落得如此境地。

所以證明，長遠來說，我的才是對的，我所思所為才是正義。

但就算是這樣，在母子爭執、勝負明定的一刻，不知道為什麼，我依然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