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一生之四   學前記憶

三、四歲時，隨父母搬到「南港」北極殿前的「陳家」。「陳家」是一座中型的四合院，一共住了八家人，除了「厝主」陳  險一家六口人，我家亦有六口（爸媽、大姊明月、二姐明秀及大妹明梅）及三叔一家八口及新婚的四叔兩口人外，尚有在大門旁釘有「戶口板」的「林知」、「潘能清」、「吳甲」及「杜丁贊」等四家人，以及牛羊與滿院的雞鴨，人畜共居之密度，相當驚人！住在「陳家」時間不長，年紀也很小，除了記得上述八家大小人名外，另只依稀記得四叔結婚的情景，但住那兒時我記憶最深的是，某夏天傍晚坐在戶外的矮凳上打嗑睡，因身子搖晃，失去平衡，整個左手掌插入身旁一鍋剛起灶的粥裏。大夢中驚醒，皮肉已分離，緊急送去「滿伯阿」（老醫師蔡滿先生，大家都稱他「滿伯阿」）那兒包紮治療，所幸傷勢沒太嚴重，記得包紮回家後，跟堂兄秋安說：「我是去給『滿伯阿』縛的。」還顯出幾許得意之情。

不久後，搬到祖父的果園工寮去。那時日本兵就駐紮在果園內挖掘的防空壕裏，每天常在工寮前後走動，記得他們經常把吃剩的飯送過來給我們，或跟我們交換幾個雞蛋。由於當時施行食物配給，能有米飯吃很不容易，何況他們給的剩飯常是一整鍋，未曾動用過的。有一次，幾位日本兵把一根繩子的一端套住一隻黑狗的脖子，另一端拋過一棵龍眼樹的高枝，然後拉起繩子的一端，把那隻黑狗高高吊起，任它在空中掙扎，然後把手一鬆，讓那隻狗重重摔在地上，反覆多次重摔，一條寶貴的狗命就如此報銷了，事後據大人們說，那就是日本兵殺狗吃狗肉的一記絕招！

民國三十三、四年間美軍大肆轟炸台灣，機場港口自是重要目標，而祖父的果園距台南空軍機場只有四、五百公尺，因此常見美國軍機轟炸的景象。有一天，爸媽下田去，我跟小兩歲的妹妹明梅兩人留在工寮裡，無意間發現美國與日本戰機正在機場上空激戰，於是就拉著妹妹到院子，去觀看激烈空戰的美麗畫像。正很高興欣歡呼時，一個鄰居的伯伯突然出現，把我們兄妹拉進工寮內，並告誡說，空戰很危險，不得到外邊去。

由於美軍轟炸台南空軍機場的次數日增且規模擴大，父親為了安全，不得不帶著全家逃離工寮，搬到海邊魚塭岸上的防空洞裡。在那兒，看不見空戰，的確安全多了，但活動的範圍縮小了，白天只能在岸上玩，晚上則睡進那點著油燈，狹小的防空洞裡。住防空洞期間，父親因農作收成，賺得了一筆巨款，據說足夠買幾分田，當時因銀行不普遍，只好把巨款藏在防空洞裡，沒想到不久竟然不翼而飛，全被偷走了。據事後查知，偷錢的是鄰居「陳家」的大兒子，而且錢已全部花在他重病的父親醫療費用上。當時正值戰亂，且贓款已被花光，父親除了要求「陳家」「阿聰」公開敬煙道歉外，只好自認倒楣，未加深究。

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台灣光復後，父親在防空洞旁的岸上，就地搭建了一間小木屋，因四面都是魚塭，小孩子隨時有落水的危險，又因無左鄰右舍，交通欠便，加上晚上漆黑一片，毫無安全感，故在那兒住了幾個月後，就搬去「陳家」左鄰的「許厝」。「許厝」一座高大的四合院，但只住了四家人，除了「厝主」許丁貴表叔一家五口，劉三叔公諱歪頭一家三口，姓高的龜伯一家八口（龜伯的三子高錦江是我小學的同學），以及我家六口人。「許厝」右後方，越過一條馬路，就是供奉玄天上帝的「北極殿」（俗稱上帝公廟）。廟前有一方很大的廣場，是村民年節迎神賽會的場所，也是我們小孩平日遊耍的樂園。我們白天常在那兒賽跑、打球、跳繩、玩打戰、疊羅漢、躲迷藏、放風箏、玩彈珠、玩橡皮筋、玩吃過冰棒後留下的竹棒、射槍（用竹棒及橡皮筋作成槍）、玩龍眼籽、鬥蟋蟀、下棋或玩各種紙牌；吃過晚飯後，則三五成群帶著草蓆，到廟埕席地而睡，準備天亮前一起去抓蟋蟀。

記得某年農曆三月初三玄天上帝誕辰的下午，我穿好衣服，急著向父親要錢，以便去上帝公廟前看戲買零食吃。當時父親正蹲在地上，幫著母親剁雞塊，準備祭拜供品，手又是髒的，故無法馬上給我錢，而當時因有幾位好友在旁等著我，一時心急，竟然對著父親吼叫，並突然罵出三字經。父親一聽見三字經，立即放下菜刀，拿起平日趕雞鴨用的「竹棒（掃帚）」作勢打我，我見狀立即逃開，父親也馬上起身，我於是轉著院子跑，父親則從後追，沒跑幾十步就追上，被抓到大廳神主牌前跪下，約半個小時後三嬸婆出面說情，由我親口保證絕不再罵三字經後，才獲父親同意釋放叫起。最後，戲沒看成，零食也沒吃到，反而被罰跪了半小時。但是，我這生也從此不敢再罵三字經，久之即使氣極敗壞時也罵不出口，而成為村里中少數不會罵三字經，也不會說髒話的人！

有一次，上帝公廟前正演野台戲，我在山上割了一些草，提早把母牛趕回家。當我沖了澡，匆忙把晒在竹竿上的衣服拿下，正要穿上時，母親突然把衣服搶走，並說衣服從竹竿拿下後，一定要先折疊好，而後才可穿上。當時我曾問以理由，但母親僅說只有小乞丐才會穿上沒經折疊的衣服。其實，折疊衣服既可抖去輻射灰塵，又可及早發現衣服上有無小蟲，就衛生與安全而言，是有其必要的，何況，折疊的動作正代表著母親的關心、母親的愛心！因而，從那時起，每當衣服曬乾後收回屋內後，無論是家人或自己的，我總是規規距距地折疊，藉以表示對家人或對自己的關心與愛心！

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初某天上午，正和幾個朋友在上帝公廟前玩耍時，突然看見從市區開來的一部遊覽車緩緩停下，緊接著二十幾個人手持槍械木棍，衝向廟埕右邊的派出所裡去，不久幾位身著制服的警察，逃命般地跑出來，奔朝不同方向，並立即消失無縱。事後據悉那些人圍攻派出所，只搗毀了若干辦公桌椅，既未傷害警察，亦未擄獲任何武器；而那幾個警察為了逃命，都奮不顧身，有人闖進民宅躲避，有人則躲進牛棚雞舍裡，所幸都毫髮無傷！事後聽說那些人圍攻派出所，是為二二八事件採取的報復行動！二二八事件的原因與真相究竟如何，至今莫衷一是，有人說是外省人欺侮台灣人而引起，有人說是台灣人群起反抗暴政，究竟何者為是？何者是非？但是，我親眼看見的是，民眾攻打破壞政府機關！這是因？或是果？誰能說清楚、講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