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伍之後，很幸運地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做了半年，存了一點閒錢，便決定趁著休假，帶母親到日月潭去走走。

    上午出發，搭上「台灣好行」的專車，中午便到了日月潭。在遊客中心下車，還沒搞清楚東西南北，便有當地的業者，上前來推銷超值的遊艇行程。母親和我大致瀏覽了一下簡介，就委婉地拒絕了。母親看到的是來回一個人兩百五十元，太貴了。我看到的是去程要等，回程也要等，班次固定，錯過了還得繼續等。那和我在市區趕公車上班有什麼不同呢？日月潭的景致就在眼前，我想牽著母親的手，用自己的雙腳親身感受，還比較自在快活吧！

    出門之前，我也曾經上網查過日月潭有哪些玩法可以嘗試，首先看到的就是搭船遊湖，到每一個景點「卸貨」，時間到了就上船，往下一個景點去。如此循環一輪，匆匆拍幾張照片、提幾袋伴手禮，日月潭就算是玩完了。這樣的玩法，不像是在遊賞景點，而像是在收集景點，而且在台灣收集，也在世界各地收集。我們確實來過這裡，但我們真的來過這裡嗎？

    下一個方案，纜車。從日月潭發車，中途在觀山樓暫停，然後直接把人載到九族文化村裡，遊湖的行程，怎麼就這麼順理成章地變成遊樂園了？我也不禁回想起自己在木柵搭貓空纜車的經驗。首先，是長長的人龍從站外一直排到接駁口，終於排到了接駁口，只見四、五個人被塞進一架鐵籠子裡，接著便咿咿啞啞地隨著履帶牽引上天。籠子是密閉的，怕孩子頑皮，怕遊客不小心，所以把安全留在裡面，把履帶運轉的嘎嘎聲也留在裡面；而把風聲的清涼隔絕在外面，把蟬鳴的夏天也隔絕在外面。裡面的人驚呼外面的風景，外面的風景也驚呼裡面的先進。

    遊山玩水不就是要親山近水嗎？怎麼我們的行程安排和遊賞的方式，都成了都市生活的翻版，慣常空間與感官的複製？此刻的我，不禁慶幸自己是個窮人，窮得只剩下坐車到日月潭的旅費，窮得只有依靠自己的一雙腳，來遊歷這片好山好水。

    在似懂非懂地看完手中的導覽地圖後，我們竟然還能誤打誤撞走到了心所嚮往的環湖步道。走在環湖步道上，最直接的感受是寧靜，就如同前一秒還行走在人車潮雜的市區幹道上，只不過是轉進了一條小巷子，卻像是轉進了靜謐的世外桃源。道路上公車和遊人的喧囂，都被一層深深淺淺的樹林給婉拒在外，而樹林之下則是一條由深褐色的木板所鋪墊成的步道，步道的正下方，即是透碧的湖水，來來回回，宛若海潮。這是湖泊的姿態，卻有大海的呼吸。

    瘦瘦的步道，就像一條素樸又高雅的腰帶，圍起日月潭窈窕的身形。漫步其中，除了能飽嚐日月潭的千姿百媚，更能在濃密的林蔭掩翳下，品味出一種清靜空幽的況味。把小販的吆喝和車流的嘈雜謝絕林外，才真正聽見了湖水日夜不息的呢喃。

    唯有在這樣寧靜悠閒的情境下，人的心才能真正放鬆，原本壓在心頭的憂鬱，以及埋藏心底的遺憾，也在此刻一點一滴地從心中流淌出來。

    「你的兩個姊姊啊，到現在都還沒結婚，以後是要怎麼辦吶？」

    山中無甲子。走在環湖的步道上，一樣能把時間的焦慮暫時擱下，讓我得以用平緩的語氣和輕盈的心情，和母親談談糾葛已久的家務事。

    「媽，妳已經盡力了。妳讓我們三個孩子都讀到高中畢業，給了我們築夢的基礎，未來，是我們自己的事了。妳現在只需要好好看看眼前的風景，安享自己的晚年，這樣就足夠了。」

    我帶著母親翻山越嶺來到這裡，為的也只是讓她能夠好好享受自己晚年的時光，不用再為了孩子、為了家計而煩憂。我唯一擔心的事，是不能在她有生之年，帶她看看這個世界有多麼的美好，為她艱苦流徙的一生，留下片刻的清涼與閑靜。這才是我唯一擔心的事。

    牽著母親的手往下走，走過湖畔的飯店，走過稀罕的水上加油站，走過一對悠閒垂釣的眷侶，走過一座悄然無聲的渡口。其中有一段路，讓我至今難以忘懷。那是一段用洗白磨石子砌成的碼頭，伸入湖心的長堤，泊著幾艘嶄新亮眼的遊艇，而在碼頭的另一側，有一處不起眼的階梯，只要拾級而下，就能走近那片碧綠的清淺，近得只要我伸出手來，就能掬起一捧盈盈的湖水。記得當時的我，難掩心中的雀躍，急急拉著母親的手，便往臺階下走去，然後兩個人一同坐在階梯的邊上，靜靜地，看潮水來回淘洗深白的石階，看湖面在眼前敷成一鏡無邊微霧的水鑑，看連綿層疊的青山懷抱亙古的守候，看開闔幻化的雲嵐若有似無的凝眸。

    貪婪的我們，曾經拿出手機，試圖錄下眼前的風景和幽遠的潮聲，但是整整一分鐘的錄影，只見滿眼青翠，卻聽不見一絲潮泛。她選擇留在層巒疊嶂的另一邊，選擇留在湖光山色那片她所歸屬的世界，選擇讓這樣的歌聲不能在冰冷機械的喇叭中響起，而只能在午夜的夢裡或遙遠的山坳唱起。

    至少，我們曾經在最美麗的時刻走近妳，我們曾經如此虔敬地坐在妳的懷裡，靜靜地傾聽，妳沉吟低唱幾千年的潮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