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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21 19:48:25瀏覽204|回應0|推薦1 | |
當朋友問起你的女友,你是這樣介紹她的。 她的爸爸讀建中,媽媽上台大。 「讀建中又怎樣?」 「算了啦,他比較在意這些。」 難道他們不會在意嗎?你的心裡一陣莫名。是因為他們一個讀竹中,一個唸南一中的關係嗎?還是,你該問自己為什麼會在意? 喔,其實很簡單,這只不過是一個比大小的問題。因為你是單親家庭,而從小扶養你長大的媽媽只有國小畢業,她做最久的一份工作是舞女。所以有一幕小時候的你始終印象深刻: 記憶中你穿過飽含冷媒、啤酒、香水和煙味的包廂,看著媽媽和一群女人在打牌,你和從小相依為命的二姊在旁邊玩。突然你不知為何竟說了一句「賤貨」,也許這兩個字在你兒時的記憶裡和「糖果」的意思相去不遠,但卻為你換來了媽媽的一頓痛打,於是你永遠都記住「賤貨」兩個字放在女人身上會是什麼意思。 原來,光是媽媽們就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你懷疑她們的小孩怎麼可能走在一起?就算走在一起了又怎麼可能走到底?所以即便你們常常衝動論及婚嫁,彼此的心裡卻早已有不堪的共識:「結婚,那是兩個家庭的事。」 難怪你每次踏進她的家,心裡都會湧起一股恨意。不知道是恨他們的高高在上?還是恨自己還有自己的家都只是社會底層的蟲子見不得光?你看著兒歌〈我的家庭〉的真實版在面前炫耀似的上演,你便用一種冰冷的眼神回敬,好像學校裡總是會有那麼一兩個每天髒兮兮或穿著非常不合身的衣服去上學的孩子,對每一位看著自己的老師和同學報以惡狠狠的瞪視…… 這是你唯一可以捍衛自己僅剩尊嚴的武器了。你抱它像抱著船難後的漂浮物。 但是她很喜歡去你家,因為她想多認識你一點。沒想到當你和她還有媽媽一起去逛菜市場,你卻在停機車的地方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媽媽為了給難得來玩的她煮一桌好吃的飯菜,竟然伸手跟她要了五百塊錢。 「回去的時候再還妳……」你偷偷地對她說,卻對貧窮的現實莫可奈何。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整個家、甚至整個家族的人都深陷貧窮的泥淖,你也用不著把讀書和上課的時間都拿去打工,還得低著頭、仰著手接受同學們的樂捐和學長們的好意。 「他最近的狀況好像不太好,大家多少幫忙他一點吧!」 你感謝他們的熱心和體諒,但你的心裡卻同時浮現了屈辱的情緒。對,又感謝又屈辱,就像殘障人士因為別人的熱心幫忙而道謝,卻也因為別人眼中的同情而受傷,因為自己的殘障而屈辱。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你知道她想去德國讀碩士的計畫時,第一個念頭竟然是絕望。 你連澎湖都沒去過了,德國又是甚麼鬼地方? 不過你沒有反對(你又有什麼立場反對?),只是陪著她跑完每一項讓她最後可以成功離開你的手續,並且在她一再被學校行政中心、語言交換中心、德國在台辦事處、移民局和警察局等各機關部門退回申請的時候,在宿舍用MSN安慰她。你輸入的是:「別著急,一定會及時辦好的。」但是你真的想說的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終於,你陪她克服了萬難完成申請,只剩下最後一份文件掐在你的手裡。於是,基於愛情神聖與犧牲的本質,你仿效某個不知名的偶像劇在沙灘上寫下一句:「我會等你。」雖然海浪馬上把字跡抹平,但是這幾個字卻在她的心裡烙了印,也彷彿是扣引了無形的扳機,讓她像一顆子彈義無反顧地飛出去。 子彈?沒有一顆子彈會回來。 你坐在她爸爸朋友開的黑頭賓士車裡,往桃園機場的方向去。 在夜色的遮掩下你放心牽著她的手,心裡卻暗暗為了這部車的舒適與平穩而吃驚。你想起了媽媽曾經努力貸款買過的三部車,而三部車也都因為沒錢繳貸款或是討債公司找上門而被牽回去,現在只剩下比你還老的摩托車作為代步工具。慶幸的是媽媽還算看得開,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還能用宗教的訓示來為自己開脫:「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真正擁有,生不帶來死也不帶走。」 如果現在的你也能這樣想,會不會好過一點? 這是你第一次到桃園機場,所以你一踏入第二航廈的大廳便傻住了。好高的天花板,好亮的照明設備,好大的電視牆,好光滑的拋光地板,好多打扮時髦又驕傲的人群……此情此景,卻讓你不敢再亂走了,在她辦理出境手續的時候,你只敢待在大門口旁邊,在玻璃門和角落的提款機之間徘徊。你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屬於這裡,也不會因為在這裡站了半個小時而漸漸融入這裡。 不,你不屬於這裡。 但是為了她,你想試試看: 「飛去德國要花多少錢啊?我是說來回?」 「旺季的話要五、六萬,淡季的話只要三、四萬就可以了。」 「簽證也要錢對吧?」 「現在還要沒錯,大約兩、三千塊,不過之後可能就有免簽了。」 「那邊開銷會不會很貴啊?」 「我住的地方一個月大概要一百五十九歐,那邊新鮮的食材很便宜,不過煮好的就很貴,一個有肉的便當就要五歐了。」 「換算成台幣是多少啊?」 「大概一比四十左右。」 也就是六千多塊的房租,兩百塊的便當。送走她之後,你會回到台中住兩千塊的雅房,吃五十塊的便當。還嫌貴。 你突然覺悟,自己得傾家蕩產,才能到德國陪她一天。於是你不再追問下去,連送別前的寒暄也免了。 時間到了,她牽著你的手走到送別的最後一步,走到一面連綿不斷的玻璃牆前,中間開了一道設有檢查哨的窄門。她穿過窄門到了牆的彼端,你扶著欄杆站在牆的此端,望著她的身影漸去漸遠。 你確定你在笑。 真的。 只是你覺得心裡面有什麼東西被扯斷了,剩下短短的一截還掐在手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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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