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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垂死者的勒索
2020/08/07 22:52:48瀏覽143|回應0|推薦1

    一路上,羅賓遜必然想問的問題是:

    「你們為什麼離開馬克的小屋了?」

    而答案,你們都已經知道了。但是坐在副駕駛座的詹姆斯也想問:

    「你是怎麼從美國這片廢墟當中成功逃回加拿大的?」

    「其實說起來意外地簡單,」羅賓遜笑著說道:「那時我在遊客中心剛好碰到從加拿大開車來美國玩的遊客,他們開的是大型的露營車,空間寬敞且設備齊全,不差我一個糟老頭的空位,所以我也就搭著他們的便車,一路有驚無險地回到了加拿大。還好核戰並未波及到加拿大,我的家人們也都平安無事。只是現在看起來……」羅賓遜看著擋風玻璃前那一大片閃著奇異光芒的黑色天空,憂慮地說:「已經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了。只有神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

    車子繼續前行,約在清晨時分,駛進了一座寧靜的湖畔社區。陪著羅賓遜一路聊到現在的詹姆斯首先發出驚呼:

    「天啊,我沒有看錯吧?竟然有這麼美的地方?」

    「呵呵,你沒看錯,這裡就是有名的雁湖區,也是我從小到大夢寐以求的地方,到老終於順利在此置產,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回到這裡。」羅賓遜充滿自豪地說。

    究竟雁湖區是怎樣一個地方呢?簡單說起來,那裏也是一個四面被翠綠的森林所包圍的遼闊湖區,如鏡的湖水藍得透明,而只活在童話故事裡的白天鵝和度夏的大雁則三三兩兩優游休憩於水邊,湖畔則可見桅杆林立的各色帆船停泊在木板鋪成的碼頭,緊密簇擁的歐式木屋與磚房沿著緩緩上升的地勢毗鄰而建,其中那座潔白肅穆屹立於小鎮至高點的白色教堂,更是這人造建築群中畫龍點睛的 一筆。若是將目光繼續拉遠,則可看見在湖泊與森林之外,盡是連綿不盡的皚皚群峰,積累著千年不融的白雪與冰川,由上而下逐漸開闊,最終在眼前形成一座令人心曠神怡的山谷湖景。

    這就是讓見識過優勝美地之後的詹姆斯仍然忍不住讚嘆的,雁湖區的風光。

    只可惜,本該晨光熠熠的湖畔,此刻卻因鬱積不散的灰雲而顯得黯淡,也在彼此的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

    車子最終開到一棟黃底鑲褐色原木邊框並且覆上水藍色屋瓦的獨棟住宅前,坐在後座的三名婦孺此刻也全都睡醒了,正眨著驚奇的目光,恣意欣賞眼前這片豪墅、奇花和異草的──家。

    「這個地方,實在是……太美了。這裡真的是你的家嗎?」珍妮佛忘情地推開車門,踏上這片美麗的淨土。

    「這裡就是我的家沒錯,而現在──」羅賓遜看著眼前這四個歷盡劫難的生命鬥士,用一種備感榮幸的親切語調說:「這裡也是你們的家了。」

    這時從典雅的木質雕花大門走出來一個身穿嫻淑碎花洋裝的女士,面帶微笑而不露齒地看著羅賓遜,也看著眼前這四名衣著怪異的陌生人。

    「各位,」羅賓遜接著說道:「容我向你們介紹,這位就是我的內人,路易莎。這間房子就是由她親手設計建造的,巴伐利亞式現代建築。」

    「老公你過獎了,如果不是你找到了一個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我也不會有這麼棒的靈感造出這棟房子。」路易莎接著舉起手來,熱情而不失優雅地招呼道:「好啦各位,你們一定累壞了,趕快進來休息吧,早餐都已經準備好囉。」

    這一行四人,終於熬過人生當中最驚險的時刻,得以在寧靜而安穩的加拿大鄉村小鎮,度過一段相對平靜的樸實生活。

    在這裡,他們重新適應了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有溫暖的熱水澡和舒適乾淨的床被。只是得以享受文明生活的同時,他們依然不斷從電視上看見這個世界出現的新亂象:

    因為天空的灰雲遲遲沒有消散,而且隨著雲層逐漸增厚並且吸收大量水氣,世界各地因此陸續下起了汙濁的毒雨,在缺乏陽光和乾淨水源的情況下,全世界範圍內的農作物開始大量枯死,持續不斷的密集閃電和腐蝕性降雨,也導致全球航空業逐漸停擺,水中生物無論河川、湖泊還是海洋,都陸續出現集體暴斃的現象。全世界的人類首當其衝的問題便是糧食匱乏和水源毒化,瘋狂的搶購和掠奪首先發生在經濟、環境相對脆弱的落後國家,接著有如瘟疫般向全世界擴散……

    這樣的災變,就連這片遠離都市的人間仙境也無法倖免。即便羅賓遜從原爆點逃回來時,便已預先為了可能的災變而囤積了糧食和飲水,但是隨著這四個人的加入,再加上異常的天災遲遲沒有趨緩的跡象,這棟屋子裡的六個人勢必得要面對,當糧食、飲水用罄之後,該如何存活下去的問題。

    當距離他們最近的那間十公里外的超市終於只剩下空蕩蕩的貨架,而路易莎在自家院子栽種的有機蔬菜全都無可挽回地死去,本該多產的雁湖生態此刻也面臨鳥都絕育、魚都死絕的絕境,連皚皚的冰川都蒙上了斑斑點點的有毒灰漬,羅賓遜從小夢寐以求的人間仙境,終究淪落成與世隔絕的窮山惡水。

    第一天早晨的豐盛餐點,在一個月後竟成了無比遙遠的回憶,六個人的餐桌上,只剩下少得可憐的罐頭牛肉和冷凍蔬菜,以及一瓶印著加拿大美麗冰川圖案的礦泉水。

    目睹這一慘狀的詹姆斯,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

    「羅賓遜先生,看來接下來的情況只會越來越糟,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們夫妻倆因為我……」詹姆斯這時瞥了一眼其他三個人,接著說道:「因為我的出現,而導致你們的生活陷入更大的困境。所以我決定,明天就離開這裡,反正我已經在美國的荒野成功活下來了,我相信在加拿大的荒野也一定有辦法活下去的。」

    珍妮佛聽到這裡,正想說些甚麼,卻被羅賓遜以手勢溫和地止住了。只見羅賓遜禮貌性地用餐巾擦了擦嘴,這才緩緩開口說道:

    「詹姆斯,你還記得我們重逢的時候,我跟你們說甚麼嗎?」

    「你說……要帶我們回家。」詹姆斯說到這裡,不禁有些激動。

    「沒錯,我要帶你們回家。」羅賓遜這時看向另外三個人,語調懇切地說:「想當年我在舊金山僥倖活了下來,是你們對我這個一無是處的糟老頭伸出援手,鼓勵我支持下去。只可惜,後來的我選擇先走一步,因為我太渴望跟我的太太再見上一面……」

    羅賓遜說到這裡,也伸出手來握住路易莎的手,深情款款地看著她說:「我無法想像,自己拋下妳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那對妳來說該有多麼殘忍?所以我設法回來了,得以再次牽起妳的手,在這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浩劫當中,扶持著彼此勇敢走下去。」

    這時,羅賓遜慈愛的目光再次望向眼前的四個人,不偏不倚、一視同仁地看著他們說:

    「但也因為這個決定,我錯過了和你們一起留在馬克小屋裡同甘共苦的機會,我也再沒有機會親口跟馬克說聲謝謝,謝謝他救了我一命。我也不知道,你們四個人究竟是經歷了甚麼樣的磨難和考驗才能攜手走到今天,但是我知道,在這個人們互相搶奪、猜忌的末日之境,你們四個已成長成彼此形影不離的家人,這樣深厚的感情,真教人羨慕。所以,我在接到電話的那一刻便下定了決心,我錯過了你們一同走過的前半段,但我非常樂意,同時也已做好了最深刻的覺悟,我會成為你們人生後半段最信實可靠的──家人。」

    羅賓遜這時輕鬆地向後靠著椅背,自在地挺出肚子說道:

    「所以,不管你們幾個願不願意,我們夫妻倆已經鐵了心要加入你們這個可愛的小家庭了,而既然是一家人,就沒有誰離開、誰留下來的問題,只有團聚在一起,一起討論該怎麼解決接下來的問題。」

    羅賓遜說到這裡,珍妮佛和秀慈早已紅了眼眶,她們沒有想到,自己竟能得到眼前這兩位和藹的長者如此深沉而體貼的愛,更沒有想到,這對夫妻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全心全意地接納他們。

    這時,羅賓遜的眼中突然露出一絲調皮與好奇的意圖,他將雙肘枕在桌上,身體往前傾向詹姆斯,輕聲地說:

    「現在,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四個人,是怎麼跨越如此廣袤的北美荒野,平安走到加拿大的?這的確對於解決接下來的問題,有莫大的助益。」

    於是,隔天早上,羅賓遜不再開車去超市碰運氣,而是將他僅有的一把獵槍交給詹姆斯,而他則跟在後頭從頭學起。路易莎也不願坐以待斃,便帶著三名婦孺到湖邊打水,取回來之後再由路易莎一一在水桶中加入明礬,用來吸附有毒物質,靜置一個晚上之後,再舀出煮沸。至於維繫人體運作至關重要的生鮮蔬果,她們依然束手無策。沒有陽光,任何有營養的作物都無法生存,除了日益減少的冷凍蔬菜和水果罐頭,他們勢必得向外尋求替代方案,而且必須盡快。

    這時秀慈重新想起他們在森林中飢寒交迫時,曾經採集過的野菇、莓叢,這類富含維生素的植物恰好是無需大量陽光也能蓬勃生長的作物,而過去累積的慘痛經驗,讓秀慈能夠一眼就辨識出哪些是可食用的,哪些又是具有毒性的,每每聽到秀慈說明各種野生植物的差異時,擁有建築博士學位的路易莎都不禁嘖嘖稱奇。而秀慈也因為不用再趕路,而且還有一個穩定的居住地,讓她甚至開始摘取這些植物的果實和菌根,在羅賓遜的院子和地下室展開培植的實驗。經過六個人同心協力的奮鬥求生,讓他們得以暫時擺脫對超市的依賴,在其他的鄰居開始出現營養不良的徵狀時,他們六個人還能維持基本的活力,每天在森林、湖泊和屋子裡勤奮謀生。

    但是這樣的反差,終究激起了鄰人的眼紅,原本和諧而文明的好鄰居,在長時間的慢性飢餓和毒害下,連心靈也跟著被腐蝕、扭曲,退化成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的獸類。

    他們首先採取的手段,是偷竊。像是長滿成熟菇類的木頭整段被偷走,或是早上起床下樓,發現廚房門被人撬開,而冰箱裏頭珍貴的新鮮野味和用野莓醃製的果醬都不翼而飛。但是這些罪行,都比不上小偷潛入了車庫後方的儲藏室,將特別留存下來應急的各種罐頭全都一掃而空來得致命。面對如此艱難的處境,又無力遏止人性繼續沉淪的情況下,這六個人被迫做出一個決定──離開這處曾經無限美好的人間天堂,轉往更罕無人跡的地方。

    為什麼不往都市走呢?羅賓遜的答案是:

    「如果連這裡的人都墮落了,那所謂的都市,恐怕早已成了萬惡的淵藪,萬劫不復了。」

    但是倉促準備逃離這裡的六個人,並不知道自己的行蹤全在鄰居的掌握之中,報信者趕在他們拂曉出發之前,召來十幾名住戶包圍了他們那棟漂亮的房子,讓這六個人完全措手不及。

    「布朗?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羅賓遜站在這六個人的最前面,不敢置信地質問眼前這位與他同樣白髮蒼蒼的長者,也是他多年的好友。

    「請原諒我,羅賓遜。你們的求生能力實在太好了,以致於我們這些老得打不了獵、爬不了山的老人家,不得不三天兩頭到你家裏去光顧……」布朗站在其他男男女女的面前,儼然就是他們當中的主使者。

    「你說那叫光顧?那根本是偷竊!你們的行為已經逼得我們走投無路了你知道嗎?」羅賓遜氣極敗壞地咒罵道,仍然無法接受這些多年來交好的鄰居們會串通起來對付他們。

    「真是不好意思,我們這個村落的人口雖少,但是需要餵飽的嘴巴還是很可觀的,他們一時按捺不住,造成你們的不便,還請你們多多包涵啊。」

    「那所以呢?食物都已經被你們偷光了,我們自己識相離開,難道還要經過你們這些人的同意嗎?」羅賓遜接著追問道。

    「沒錯。」布朗的回答,頓時讓這六個人啞口無言。

    「你、你這是甚麼意思?」羅賓遜不禁感到一陣戰慄,特別是有三把槍同時指著他的時候。

    「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只是希望你們再多待一陣子,好讓我們再多跟你們學點野外求生的技能。」布朗話說得客氣,但眼前這六個人全都明白,留下來代表甚麼意思。

    「為什麼?我的老友,你就不能用更文明的手段嗎?先是偷竊,再來是拿槍指著我們,讓我們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還有你們──」羅賓遜接著環顧眼前這十來位認識好多年的老鄰居,憤怒吼道:「有甚麼話不能好好說?為什麼你們要跟著布朗一起,用這麼糟糕的手段來對付我們這幾個老弱婦孺呢!」

    「羅賓遜先生……」這時,一名年逾六十的老婦人從人牆中走了出來,用一種萬般無奈的語氣說道:「你看看我們,再看看你自己跟我親愛的路易莎,我們都不年輕了,卻在人生的最後碰上這該死的末日,畢生的積蓄現在全成了廢紙,有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一罐果醬、一條麵包,又有誰會可憐我們這些將死之人?又會有誰願意對我們伸出援手?」

    被這名老婦人一說,六個人連同羅賓遜自己這時才意識到,包含拿槍的那三個人,眼前這些甘冒滔天大罪攔住他們的人,放眼望去都是白髮蒼蒼、駝背顫抖的老人家,若不是他們全都抱著一種拚死的決心站在六個人的面前,你還當真以為這只是一場單純的長青俱樂部聚會。只可惜,現實遠比想像的要殘酷百倍,眼下這些老人家,全都是為了死前還能勉強吃上一點東西、喝口乾淨的水,保有身而為人最後的尊嚴,因此不得不在此時此刻鋌而走險。

    「你只是比我們幸運了一點,不知從哪載回來這四個來路不明的年輕人,他們有體力、有方法,才順利在這個末日的眼皮底下保全了你們兩個還有他們自己的性命,但是眼看這片山谷已經慢慢變成了死亡的蔭谷,所剩的糧食已經不多了,縱使我苦苦哀求你們,你們有可能向我、向我們!分享你們同樣所剩無幾的食物嗎?」老婦人說到這裡,眉宇間已轉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報復者。

    「不會。」羅賓遜垂下頭自顧自地說道:「妳說的沒錯,愛蓮娜。我們確實沒有慷慨的本錢了。」

    「哼。」愛蓮娜不屑地清了清喉嚨,對其他人說道:「現在把他們趕回屋子裡去,我們全都留在這裡,一起活,或者……一起死。」

    「不!妳不能這樣對我們!」詹姆斯正想衝上去理論,突然──碰!

    所有人都嚇呆了,只有布朗手中的來福槍冉冉地冒出剛擊發完的硝煙。

    「年輕人,我可能不像你一樣打得到野鹿,但是要打中你,可是綽綽有餘了。都給我進去!」

    這六個人原定的逃脫計畫,至此宣告結束。而在他們之上的天空,依舊飄散著灰暗的毒雨,末日仍在發展,但是他們卻被迫停下奮力求存的腳步。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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