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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重新收編
2019/11/19 11:16:56瀏覽140|回應0|推薦1

    天終於亮了,偉恩還沒找回自己的部隊,他身上帶著槍傷,僥倖躲過了凌晨時分的無差別轟炸,此時的他在晨光中茫然前進,所見只有廢墟和失神的男女,他們或許是驚魂未定,又或許是剛哀悼完自己去世的親人,此刻各自或坐或站,在騎樓下,在路中央,試著重新確認,自己到底所在何方?又該往哪裡去?

    放眼望去,較為明顯的動作,是一名才剛學會走路的小孩,他跌坐在一處倒塌房子的瓦礫堆前,用他肥短的小手指一次挖開一塊石頭,就這樣一直挖一直挖,年幼無知的眼裡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甚至也沒有淚痕。在偉恩經過他身旁的時候,他依然自顧自地在挖石頭。偉恩被他的動作所吸引,忍不住走上前去,蹲下身想看看,這沒有大人在身邊的孩子到底在挖甚麼?

    「小朋友,你在找東西嗎?還是在玩?」

    小孩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偉恩,兩人的臉上都有著相同的灰塵和燻黑的痕跡,而偉恩的身上還多了點暗紅已風乾的血漬。

    「媽媽,」孩子說:「在裡面。」

    偉恩心頭一驚,立刻跟他一同挖掘那片層層堆疊的碎片瓦礫,直到──一隻女人的手靜靜地躺在他們的面前。

    「媽媽。」孩子牙牙地說著。

    偉恩沒有看見孩子崩潰,或許是因為他年輕到不知道死亡是甚麼,偉恩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告訴他,而是將他抱起來,放到他的小手可以握住媽媽那隻手的地方,然後自己默默紅了眼眶。

    當死亡逼近時,人們無不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慌中,但在死亡成為事實後,人們反而表現得異常平靜,有如一種塵埃落定的清明,在早晨的微光中,各自靜靜地感受生離死別的刺骨。但是對全然無知的孩子而言,死亡只是一種狀態,因而得見生死純粹的面貌,悲喜反而成為多餘的事。

    莊子鼓盆而歌是超脫生死的境界,而偉恩在眼前的廢墟中偶然瞥見一把倖存的吉他,卻認為彈奏它是一種神諭,在全然迷茫而死寂的現在,他理當做點甚麼。

    偉恩將孩子安放在瓦礫堆上,陪伴他的媽媽,然後起身走向那把吉他,拿起它,撥動了幾根琴弦,輕微的琴聲就從音箱中柔和地響起。孩子也聽見了,所以歪著頭好奇地聽下去。

    偉恩接著輕輕刷起和弦,一陣略顯激昂的旋律便以他為圓心慢慢擴散出去。他開始彈奏一首他認為最能激勵大家的歌曲,〈島嶼天光〉:

    「親愛的媽媽  請你毋通煩惱我
   
原諒我 行袂開跤 我欲去對抗袂當原諒的人
   
歹勢啦 愛人啊 袂當陪你去看電影
   
原諒我 行袂開跤 我欲去對抗欺負咱的人……」

    原本迷茫的人開始有了動靜,他們抬起頭來張望,尋找旋律的來處:
   
「天色漸漸光 遮有一陣人
   
為了守護咱的夢 才做更加勇敢的人
   
天色漸漸光 已經不再驚惶
   
現在就是彼一工 換阮做守護恁的人……」
   
偉恩依稀聽見,有人開始陪他一起輕輕地哼著,沙啞地唱著:

    「已經袂記哩 是第幾工 請毋通煩惱我
   
因為阮知影 無行過寒冬 袂有花開的彼一工
   
天色漸漸光 天色漸漸光

    已經是更加勇敢的人──」

    原本散落在廢墟間的人哪,這時都循著偉恩的歌聲慢慢聚攏過來,圍著偉恩和孩子,媽媽也在聽,大家都在唱:

    「天色漸漸光  咱就大聲來唱著歌
   
一直到希望的光線 照著島嶼每一個人
   
天色漸漸光 咱就大聲來唱著歌
   
日頭一爬上山 就會使轉去啦

    現在是彼一工 勇敢的台灣人!」

    偉恩和所有人一同呼喊,唱出心中的悲,唱出心中的怕,也唱出心中的不捨與絕望,但是唱出來之後,就舒坦了,就平靜了。這首用台語演唱的歌曲,所有人都還記得,記得旋律,記得歌詞,記得當年一同唱這首歌時的勇氣與最後的榮光。他們曾經以為前方黯淡無光,但那次遍地盛開的向日葵照亮了他們,也深深鼓舞了他們。只要堅持下去,就有希望;只要相信,就會成真。

    歌聲停止後,偉恩放下吉他,有人慷慨地給予掌聲,但更多人回應的是悲喜交織的淚水。偉恩走向圍觀的群眾,身穿迷彩,身上負傷,以一個國軍弟兄的身分,向他們一一握手打氣,其中一名女子注意到他左肩上的血漬,急忙問道:

    「你受傷了嗎?」

    「對,昨晚作戰時中了一槍,不過血已經止住了。」

    「那怎麼行!我帶你去附近的救護站,跟我來!」

    女子逕自拉起偉恩的袖子帶他前往,其他人則目送他們兩人離開,此時的他們眼神已不再徬徨,他們的耳邊彷彿再次聽見當年那群大學生衝進國會殿堂大聲嘶喊「退回服貿、捍衛民主」的呼聲。現在,沒有人能再置身事外,民主面臨存亡,抗戰才剛開始。

    只是偉恩最不捨的,是那個兀自坐在瓦礫堆上的男孩,他有機會平安長大嗎?他長大之後,台灣還是台灣嗎?

    偉恩跟著那名女子走到一間派出所前,門口當真停了一輛救護車,一旁則用棚子搭建起一處簡易的救護站,有醫生正在為排隊的群眾一一檢傷,隨後指示身旁的幾名護理師給予照護。

    那名女子將偉恩帶來這裡後,離開前還不忘跟他說:

    「你唱得很棒,要早日康復喔。」

    偉恩笑著揮手跟她說再見,然後排在隊伍的末端靜靜等待,一位老阿嬤回頭看見偉恩穿著迷彩,身上還有血漬,急忙喊道:

    「你怎麼流那麼多血啦!醫生啊,你先幫他看一下啦!」

    偉恩就這麼被老阿嬤半推半拉到醫生面前,其他排隊的民眾似乎也因為他的軍人身分而願意禮讓,默默地退到一旁,讓醫生替偉恩檢查傷口。醫生將迷彩服小心脫下後,前後檢查了一下說:

    「年輕人,你很幸運,子彈打穿了你的肩胛骨,但是沒有留在裡面,血也已經止住了,只要幫你清潔一下傷口,再施打一點抗生素,你就會沒事了。」

    包紮完後,偉恩下意識地走向派出所,或許是出於渴望知道最新情況的考量,也或許是因為目前警方是最接近軍方的單位,在他能夠和友軍會合之前,先加入警方的行列,也算有些貢獻了吧。

    走進派出所後,首先注意到的是櫃台竟空無一人,偉恩不禁納悶,難不成人都出去維持治安了?他稍稍越過櫃台往辦公室方向望去,只見裡面同樣空蕩蕩的,只有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打字打到一半的電腦螢幕還亮著,桌上的筆錄也整理到一半就放著了,滑到走道上而不是整齊靠進桌內的辦公椅三三兩兩地停著,警方臨時出動的匆促與混亂,就這麼被定格在偉恩的眼前。但是他們到底被派去哪裡?又是去做甚麼呢?

    正當偉恩一頭霧水的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叫住他:

    「你要幹甚麼?」

    偉恩急忙回頭,看見的卻是戴著警用頭盔、身穿防彈背心、右手端著步槍的一名年輕警員。

    「呃……我是台中後備旅的弟兄,昨晚作戰時和自己的友軍走散了,想看看能否從警方這邊得到甚麼消息,或是直接加入你們的隊伍繼續抗戰。」

    「原來是後備的弟兄,可我現在也沒空幫你查你的友軍去哪了,不如你現在就先幫我搬彈藥吧!所長趕著要呢!」那名年輕警員直接領著偉恩往庫房裡面走,裡面的槍枝已全數取走,而彈藥櫃裡也只剩下一半的庫存。

    偉恩看那名警員先拉來一台小推車,再把櫃裡的彈藥一盒盒疊上去,他也跟著上前幫忙取彈,順便問警員說:

    「請問你們現在是在哪裡防守啊?」

    「清泉崗啊,本來是軍方要去守的,但是敵軍攻勢太猛,派多少就死多少,現在輪到我們了,可是也只能在外圍慢慢地蹭,敵軍火線都已經布好了,我們只能用最緩慢的速度反攻回去。」

    「等一下,所以機場已經失守了?」偉恩有些錯愕。

    「早就失守啦,昨晚加派過去的後備旅,還沒天亮就被敵軍圍殲了,我是不知道你怎麼活著回來的,你……」對方突然停止動作,打量著偉恩說:「你該不會是逃兵吧?」

    「我不是逃兵,我是被放回來的戰俘,所以才急著找我的原部隊啊。可是你剛才說,他們已經全軍覆沒了?」比起自己的清白,偉恩更擔心自己的戰友,像是被他派去機場觀測的張誌家,現在還活著嗎?

    「算你好運,當了戰俘還能被放回來。不過後備旅全滅是事實啦,我也不覺得我們的後備弟兄有實質戰力可言,我們這些每天面對黑道、槍擊要犯的警察可能還比較有用一點,畢竟我們可不是兩年才打一次靶啊。」

    偉恩無視對方的調侃,還停留在「弟兄全滅」的慌亂中,那是一種罪惡感加上自責的心情。

    「好了啦,你別再問那麼多,如果覺得良心過意不去,就趕快跟我一起運彈藥過去啊!所長他們還在等我回去欸!」對方似乎感覺到偉恩的失落,順勢轉移了話題。

    「喔、好……」偉恩若有所思地回答,手腳也重新動起來了。

    沒幾下工夫,兩人便把另一半的庫存全搬上推車,一路推到車身留有彈孔、後擋風玻璃也碎裂的警車後面,再把彈藥全數塞進後車廂內。

    「好了,上車吧!」對方示意偉恩坐到副駕駛座,等偉恩上車時他又補問一句:「對了,我叫蘇志煥。」

    「我叫黃偉恩。」

    「你看起來好像比我大,官階──」蘇志煥瞄到偉恩肩上的一條橫槓和級職章,也些驚訝地說:「也比我大很多!還請你原諒我剛才說話沒大沒小,但是接下來又要回去作戰了,請你千萬小心,可別死掉喔!」

    偉恩不禁苦笑說:

    「我會小心的,也請你等一下記得告訴我,要怎麼協助你們。」

    兩人相視而笑,雖然初次見面,但是既然要一起重回戰場,那此時此刻,他們就是生死與共的兄弟了。

    引擎發動,偉恩重新編入警方作戰的序列了。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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