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其中一輛卡車上擔任押車官的偉恩，急忙把握這段難得的空檔，從自己帶的文書包中拿出筆記本和藍筆，寫下：

2028.1.12

    重回國軍行列的第一次正式任務：戍守清泉崗機場。全連現有官兵81員，希望此役不要折損太多弟兄。附帶一提，劉奕廷雖然講話衝了點，但他是個好班兵，如果不是他提醒我，我會連遺書都忘了寫。

    寫到這裡，偉恩便收起了筆記本，其他事情，等這場戰役結束之後再說吧。車子行駛在空無一人的縣道上，彷彿又回到稍早在莫台楓車上時的情景，但他腰際的手槍和喀嚓作響的彈袋提醒了他，他現在已正式成為國軍的一員，必須責無旁貸投入新一輪的作戰。但他心裡同時擔心：再半個小時後，解放軍是否會真如那個徐衍將軍所說，對不願投降的縣市實施大規模無差別轟炸呢？那台中市會投降嗎？如果投降的話，秀慈和寬宏是不是就安全了呢？偉恩的心中充滿矛盾，他猜想這或許也是敵人的陰謀吧，用這種順者生逆者亡的恫嚇，來擾亂打擊台灣軍民抗戰的決心，甚至陷入內鬨。

    一陣無線電呼叫適時打斷了偉恩的胡思亂想：

    「營長呼叫各連，奉旅長指示，我步一營要擔任守備機場北側至高爾夫球場的任務，阻擊敵空降行動。兵器連跟營部連一起到東山國小建立營指揮所，一、二、三連繼續前進至機場，於高爾夫球場至機場北側空地一線進行守備部署，三連任預備隊，各連是否抄收？」

    偉恩聽得出來無線電裡營長的聲音正是不久前在司令台前發號司令的許國棟中校，而偉恩現在就要在他的指揮下，正式投入衛國作戰了。

    「兵器連抄收。」偉恩在一連之後略顯生澀地回報。

    不久後，前方的車隊開始分流，一、二、三連依令繼續開赴一公里外的高爾夫球場，偉恩則用另一台無線電對張誌家等負責押車的班頭說道：

    「所有人跟著營部連一起進入東山國小，我們會在那裡跟營部一起架設指揮所。」

    車隊一駛進國小，只見三面陰森的校舍，和中央一大片冬季乾枯的球場草皮。

    營長再次透過無線電下令：

    「營部連車輛停在中央校舍前空地，工兵、通信連停在大門進來右側校舍，兵器連則從側門進入，停在左側校舍旁的操場，然後立刻將你們的81砲架設在操場中央，待命射擊。」

    偉恩接到命令後，立刻指引弟兄車隊停到定位，他同時也想到，81砲是張誌家的專業，因此又補上一句：

    「下車後，所有81砲排成員立刻找張誌家報到，由他統一指揮，務必在最短時間內在操場中央架好砲陣地。其他班頭則先將各班帶至校舍前集合，等待進一步指示。」

    偉恩下車後，確實看見張誌家發揮他資深士官的氣魄，將81砲排成員迅速整隊，再命班兵上車依序將砲座、砲管、支架等裝備搬下車，由他分配架砲位置，沒幾分鐘的時間，三座迫砲便矗立在操場上了。

    偉恩考量到其他重裝備有可能屆時會視各連作戰情況予以火力支援，因此並未叫弟兄把裝備搬下車組裝，只讓各負責成員按建制入列，自己則找了劉奕廷過來，負責背負那台對上級通話的笨重無線電機，充當自己臨時的通信兵。但是偉恩還沒等到營長的下一個命令，卻先聽見令人膽寒的空襲警報，同時他的無線電也傳來營長的聲音：

    「敵軍空襲！所有人就地掩蔽！快！」

    偉恩立刻叫集合完畢的弟兄先躲進校舍廊下，也衝向操場叫張誌家等人一起過來躲避。全連就掩蔽位置後不久，他們便聽見飛機的轟鳴聲由遠而近，還能聽見空中不時傳來爆炸和開火的聲音，聲勢頗為驚人，緊接著便是炸彈劃破天際的尖嘯聲次第落下，爆炸聲最早從高爾夫球場傳來，隨後整座機場都傳來巨大的爆炸聲伴隨著輕微的地震。有些弟兄是第一次離戰爭這麼近，顯得驚慌失措，甚至哭著要回家。反觀偉恩卻已鎮定許多，他的目光始終在搜索空中，想看清敵軍戰機的飛行路徑和投彈位置，發現敵軍並非無差別轟炸，主要的爆炸全集中在機場方向一帶，看起來只有針對重要軍事目標實施空襲。第一波空襲結束後，第二波的敵軍機隊竟然飛到偉恩得以目視的上空，而一粒粒如芝麻般的黑點從機腹灑下，越變越大，直朝他們所在的國小襲來！偉恩頓時感到一股比直升機掃射更冰冷的恐懼。

    「所有人快趴下！」

    偉恩轉身對身後瑟縮在角落的弟兄們大喊，同時一把將劉奕廷拉倒在地，炸彈瞬間落在國小的周圍，一棟校舍遭到直接命中而崩毀，操場也被炸出一個巨大的黑洞，還炸毀了其中兩座迫砲，部分軍車也被波及而陷入火海。

    轟炸結束後，營長立刻呼叫：

    「各連回報戰損，傷兵統一集中在東山國小正門前籃球場，一起後送圳堵營區。」

    偉恩即刻命各班頭清點戰損，而放眼望去，除了少數人員被爆炸的碎屑劃傷外，未有重大傷亡。這或許是因為敵軍是在高空投彈，所以精準度終究不及依照座標攻擊的飛彈吧。然而幾分鐘之後，又一波防空警報響起，偉恩以為敵軍又要空襲了，但是除了聽到我方防空砲火從地面炸響外，並未聽到像剛才那般頻繁且劇烈的爆炸聲，反而出奇地安靜。偉恩不禁探出頭往外看，只見在空中飛行的已非剛才那些大型的轟炸機，而是略顯小型的運輸機正在迴旋返航，而一朵朵深綠色的降落傘也隨之飄散而下，無線電再次傳來緊急呼叫：

    「敵軍已開始空降，目測敵軍空降兵數量將近千人，還有輕型戰車一同空降，範圍涵蓋我軍全部守備區域，請營長立刻調派火力支援！」

    「兵器連聽到請回答！」營長立刻發話。

    偉恩急忙抓起劉奕廷背後的話筒說：

    「兵器連回答！」

    「你現在立刻把你的60砲和40榴排分成三組，前往我軍防線遂行火力支援！」

    「收到！」

    「還有，我們的81砲還有幾座能用？」

    「報告營長，還有一座！」

    「好，那你再派81砲排長一起到前線去觀測，將敵軍主力特別是那輛輕型戰車的推進路線回報回來，用81砲轟死他們！」

    「報告營長……」偉恩這時有些難以啟齒地說：「81砲排長尚未報到。」

    那位懂觀測的排長，正是偉恩上次教召時唯一聊得來的預官。

    「沒來報到？那、就連長去吧！你是兵器連連長，觀測應該難不倒你吧？」

    報告營長，我……以前是學拖飛的，迫砲的曲線計算，我完全不懂。」

    無線電頓時靜默了數秒鐘，接著爆出一陣狂吼：

    「那我還要你們兵器連幹嘛！唯一的重武器居然沒有人會用！是要看我們的弟兄被屠殺嗎！幹！」

    面對營長的訓斥，偉恩無言以對。他早就對國軍的學非所用、用非所學感到氣憤，卻又莫可奈何。加之所謂教召也只是跑跑流程、做做樣子，一週的複訓有兩年的時間可以充分忘記，遑論是他壓根沒學過也沒複訓到的專長呢？

    但是戰爭是不等人的，營長也知道光靠罵人是無法打勝仗的，於是他轉而問道：

    「那兵器連長現在立刻去找你底下的幹部，找班長也行，只要他多少知道觀測技術，就叫他立刻出發去觀測，聽到沒有？」

    「兵器連抄收。」

    偉恩回頭掃視身後的弟兄，大家依然四散在走廊，等待他的命令。

    「40榴和60砲排班頭出列。」偉恩命令道。

    六名弟兄隨即走到他的面前。

    「前線現在需要我們的火力支援，你們40榴和60砲合併拆成三組，現在立刻上車，增援一、二、三連，每連都要有40榴和60砲的火力，聽清楚了嗎？」

    「清楚了！」

    「好，現在立刻出發！」偉恩解散眼前的弟兄後，接著叫來張誌家：

    「學長很抱歉，有一件事要麻煩你，請問你會觀測嗎？」

    「我會啦，想我以前在部隊也當過排副，有偷學過啦。」張誌家信心滿滿地說。

    「太好了！我正擔心沒人會觀測，我們的81砲就只能放在那當擺飾。那你現在就跟著他們上車到前線去，只要發現敵軍主力或輕型戰車的蹤影，就立刻將方位距離用無線電回報給我，你可以做到嗎？」

    「簡單啦，交給我吧！那連長我的砲排弟兄就交給你囉。」

    偉恩目送張誌家跟榴彈排、迫砲排的弟兄上車駛出校園後，才回頭命令81砲排成員前去檢整僅存的那座迫砲，他們走去操場後，偉恩的身邊就只剩下劉奕廷這名通信兵了。

    這時，突然有一聲槍響從不遠處的田間傳來，眾人頓時警覺起來，迅速蹲低身體，四處張望黑暗又空曠的陣地周邊，卻又不清楚是友軍誤擊還是敵人的伏兵奇襲？但緊接而來的多發槍響卻證實了──那是潛伏在田間的敵軍發動攻擊！

    火光在草叢間閃現，人在操場上的砲排弟兄先後倒地，同一時間，校舍另一端也傳出騷亂，槍聲、人員呼喊聲此起彼落。

    「所有人先退回來！先別管砲了！」偉恩拔出腰際手槍，對著操場的弟兄大喊。

    偉恩以廊柱為掩護，劉奕廷也在他的身後端起步槍警戒，無線電再次響起營長焦急的呼叫：

    「指揮所遭到敵空降兵奇襲，各連就守備位置應戰，步三連立刻回來支援！」

    「報告營長！」無線電接著傳出其他連長的回應：「敵軍同時實施機、空降，伴隨敵武裝直升機火力掃射，我軍死傷慘重，請求撤出機場！」

    無線電的背景盡是偉恩早前曾聽過的螺旋槳聲和特殊機砲的掃射聲，而那呼嘯而過的爆炸，說不定就是直升機兩側掛載的多管火箭。反觀步兵連除了偉恩增派的40榴彈槍和60迫砲之外，就只剩步槍和班用機槍，如何抵擋得住？

    但是營長的命令卻是：

    「上頭要我們守住機場，你們就給我死死守住！三連不用回來了，機場要緊，立刻投入戰鬥！」

    「三連抄收！」

    這個命令代表：偉恩他們將不會有其他援軍，只能靠自己手上這不到一個排的兵力，加上營部和通信、工兵連手上的步槍來抵擋數量不明的敵精銳空降部隊。國小四周的槍聲越來越近，偉恩甚至能看見欺近圍牆窺探的敵軍，他只能命令底下的士兵或臥倒或以廊柱為掩護，持續向敵軍開火。眼看敵軍持續從四面八方收攏過來，大有準備發起衝鋒的意圖，偉恩遂命令身邊的士兵：

    「前面的快用手榴彈！敵軍就集結在圍牆後面，要發起衝鋒了！」

    但是前方臥倒的弟兄才剛跪起身要投彈，一發子彈便正中他的胸膛，隨後敵軍更從圍牆後方投來數顆手榴彈，在校舍前的草皮引起數波爆炸。偉恩等人立即臥倒，爆炸的破片依舊狠狠地扎進部分弟兄的血肉中，發出痛苦的哀嚎。偉恩並未被爆炸波及，但當他從煙硝中掙扎起身，卻目睹敵軍已翻過圍牆，衝鋒槍、步槍呼嘯的子彈聲在校舍走廊到處迴響，偉恩還來不及反應，便應聲被射倒，身旁的劉奕廷還在用自己的步槍還擊，不忘對他喊話：

    「連長你沒事吧！有射到要害嗎？」

    偉恩還來不及回答，便看見劉奕廷整個人向後仰去，前額和後腦迸出大量鮮血，慘死在他的面前。

    偉恩驚恐莫名，但還是握緊手槍，用手肘勉強撐起自己的上身，他感覺自己的左肩似火燒，但並沒有傷到要害。他向前方望去，只看見其他的弟兄也陸續中彈倒地，或是在轉身逃跑時被射殺，而敵軍轉眼便衝到自己的面前，拿槍抵住他的腦袋，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營指揮所也漸趨死寂，他這才認清──他的戰爭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