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恩不知道，秀慈此刻有多麼渴望回家等他。只可惜，秀慈和寬宏至今仍被困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又緊鄰正在激烈駁火的戰場，孤立無援的他們，只能在偌大的城市中心茫然遊蕩，尋找回家的方向。

    在走出那條殯葬街之後，眼前所見盡是蕭條與冷清，仍然不見一座城市該有的招牌燈光和車水馬龍。桃園市就和全台灣各大城市一樣，在停電和優勢警力的雙重作用下，陷入極度壓抑的靜默當中。

    秀慈牽著寬宏的手，兩人逐漸走到了中壢市區，雖然路上已有零星的人車經過，但都是行色匆匆、自顧不暇，沒有人願意多看這對無助的母子一眼，更遑論伸出援手了。而和這些間歇呼嘯而過的汽機車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輛剛從他們面前緩慢駛過的廣告宣傳車，只不過它的車身上貼的不是哪家商店或餐廳的文宣，而是放大後的國防部緊急公文，並且用車頂的大聲公不斷地播送：

    「凡受領『精誠、忠義、仁愛、大業、博愛、忠貞、衛國』等動員召集令之後備軍人，以及各受徵購、徵用之民間物資機具單位，請務必依指定時間、地點前往報到……」

    在異常空曠的街道上，這段廣播的內容竟成為最清晰的聲響，在縱深的馬路上不斷激起忽遠忽近的回音，撩撥著每一個人心中最脆弱的神經。

    「媽媽，都沒有人要停下來幫我們欸，為什麼會這樣？」寬宏很沮喪地抬頭問秀慈。

    「宏宏乖，那是因為現在的情況很危險，所以他們才要趕著去避難呀。」秀慈揉了柔他的小臉，輕聲說道。

    「那我們要不要也跟他們一起去避難呀？」

    「當然不要，宏宏你忘了嗎？我們要想辦法回台中等爸爸回來呀，我們的闖關遊戲還沒結束呢。」

    「對喔，我也還沒找到線索，那媽媽我們繼續去找線索。」

    「宏宏說得對，我們要繼續找下去，我們越快找到，就可以越快回到家，這樣爸爸就會早一點帶你去買吉普車囉。」

    「耶！」寬宏開心地高舉雙手，大聲地歡呼。

    此刻的他早已把不久前的驚慌給拋諸腦後，就如同金魚的記憶只有三秒鐘，孩子們的喜怒哀樂也是轉眼就煙消雲散了，而眼前又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等待他們勇敢去探索。

    這時，前方出現了繼防空警報之後的新關卡，一輛閃著紅藍警示燈正在巡邏的警車緩緩逼近，車上的兩名荷槍實彈的警員看見了這對母子，便把車停在路邊，隨即下車前來表示關切。

    「這位太太，請問你們是這附近的住戶嗎？」其中一名較年長的警員率先問道。他身上的黑色防彈背心，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魁梧嚇人，寬宏不自覺地縮到秀慈的身後，雙手緊抓住她的大腿，兩顆大大的眼睛直盯著那兩個大人看。

    「我們不是，」秀慈努力保持鎮定，向他們解釋道：「我們是從台中上來的，因為在高速公路那邊發生事故，我才帶著小孩逃到這裡來。」

    「高速公路？」那名詢問的警員不禁一臉錯愕，不過他從這對母子走過來的方向和狼狽的模樣判斷，他們應該是碰上不久前在戰備道上發生的墜機事故。因此，他逕自拿起別在左肩的無線電呼叫說：

    「131呼叫133，我們這邊發現一對外地來的母子在街上遊蕩，請問你們那邊還有沒有空間可以安置？」

    由於那名警員說話的聲音很小，又幾乎是貼著對講機在說話，因此秀慈連他的嘴型都看不到，自然無從判斷他在說些甚麼了，只能揣著不安的心情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

    「133回答，我們這邊的空間還很夠，可以帶他們過來。」

    從對講機中傳出來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131收到，我們馬上過去。」那名警員說完便把對講機掛回肩上，然後客氣地對秀慈說：「這位太太，不好意思，因為上頭已經宣布全國戒嚴，任何跟作戰無關的人車不得在外逗留，所以我們現在必須將妳和妳的小孩強制送到我們的緊急避難所去。妳放心，只要戰況趨緩，我們會立刻讓妳離開，請妳務必配合。」

    秀慈聽得出對方語氣中的強硬，知道自己要不是自己乖乖上車，就是被眼前這兩個大男人給強押上車，無奈之下，她只能點頭答應，牽著寬宏坐上警車。

    「媽媽……我們變成壞人了嗎？」寬宏坐進警車的後座後，緊張地問。

    「不是的，是警察伯伯想要保護我們，所以要帶我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休息，等外面安全一點之後，再讓我們回家。」秀慈耐心地向他解釋。

    「小朋友，」跟著坐上車的那名資深警員，回過頭去對寬宏說：「你媽媽說的沒錯，我們是想保護你們的安全，不是要抓你們啦。我們會帶你們去一間國小休息，而且那裡還有一堆餅乾飲料可以讓你吃個過癮喔。」

    「真的嗎？」寬宏興奮地睜大了眼睛。

    話說回來，他們母子倆自從下午吃完那頓麥當勞之後，就沒再吃任何東西了，難怪寬宏一聽到有餅乾，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車子上路沒多久，便在一間格局方正的國小正門前停下，而門口已有一名警察在站崗，一看到警車停下，立刻迎上前來幫秀慈打開車門，還不忘對前座的警員說一聲：

    「學長辛苦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麻煩你了學弟，我們還要繼續去巡邏呢。」那名年長的警員探出頭來對他說道。等到秀慈和寬宏都下車以後，那名警員還和藹地對寬宏說：「小朋友，記得不要吃太多餅乾，要不然你的牙齒會蛀光光喔。」

    「好──」寬宏充滿活力地答道。

    而秀慈卻只是站在一旁，略顯矜持地向他們點頭致謝。

    在警車開走之後，負責接待的那名警員隨即領著他們母子倆走進校園。一路上，秀慈和寬宏卻看見有為數不少的阿兵哥在校園中穿梭，塗成迷彩和軍綠色的各式軍車甚至是武器也隨處可見。秀慈本想逃離軍人所在的地方，想不到居然又被警察給送進另一座臨時軍營，這讓她忍不住質問那名警察說：

    「警察先生，不好意思，我們不久前就是因為誤闖國軍的守備區域，結果差一點發生意外，現在我們母子倆要逃離這些軍隊都來不及了，你怎麼又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呢？」

    「這位太太，雖然敵人的攻勢主要是針對國軍沒錯，可是這些國軍弟兄不也是我們的同胞或親朋好友嗎？妳怎麼能說出『要避開他們』這種話呢？在這種時候，我們更應該要團結一心才對呀，怎麼可以眼睜睜看著國軍弟兄為我們奮戰，而自己卻只顧著逃命呢？妳這樣想實在是太自私了！」這名警員一面在前頭帶路，一面對秀慈曉以大義。

    面對警員這番慷慨陳詞的大道理，秀慈並不是不明白，只是她考量的是她和寬宏都只是手無寸鐵的婦孺，在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優先送到後方安置的嗎？怎麼還會把他們跟這些軍人放在一起呢？但是她並不想跟那名警員爭辯，她之所以順從地來到這裡，並不是因為他們有理，而是因為他們有槍。只要情況允許，她一定會馬上帶著寬宏離開這裡，她的責任不是保家衛國，而是保護寬宏、守著他們的家，等她心愛的丈夫回來。這個決心，是不會因為外人的三言兩語而動搖的。

    在穿過整齊停放的一整列軍用大卡車之後，警員帶著秀慈走進了一座大禮堂，裡面雖然同樣遭到停電的打擊，但是臨時搬來的小型發電機所點亮的幾盞工業用燈泡，卻讓偌大的室內空間得以保有最起碼的照明。

    秀慈一走進大廳，隨即聽到壓低聲音的竊竊私語，而四邊牆上的窗戶則用厚重的窗簾全部遮住，先來到此地避難的民眾三三兩兩地散布在二樓的觀眾席和一樓的木質地板上，估計人數至少有上百人。而在一樓的左右兩側牆邊，則分開堆置了乾糧、飲水、棉被、睡袋等物資，這些東西都尚未拆封，看起來似乎是從大賣場的倉庫和貨架上直接搬過來的，有些民眾閒來無事，便拆開箱子拿了幾包餅乾和飲料出來，逕自坐在地上吃了起來。

    「這邊的東西都是桃園市政府向鄰近大賣場徵集來的戰備物資，如果你們有需要的話可以自行取用，但是請勿多拿，還要記得做好資源回收，維護避難所的清潔。除此之外，你們還有甚麼問題嗎？」那名警員制式地交代完之後，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有，我想請問，我們甚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秀慈馬上問道。

    「這我不清楚，一切都要看上級怎麼交代，現階段你們就留在這裡吧，要不然你們要是在外面發生了甚麼事，可沒有多餘的警消人員可以去救你們了，先這樣吧。」那名警員有些敷衍地回答完之後，隨即對著蹲在禮堂深處的另一名警員喊道：

    「學妹，妳不要顧著聊天，要隨時注意裡面的情況知道嗎？還有不要讓這些人到處亂走，要是有人偷偷跑掉被學長抓到，我們又要挨一頓罵了！」

    另一頭的女警原本正在和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玩耍，一聽到同仁的聲音，立刻站了起來，連連稱是，還急忙跑過來送學長離開，之後才乖乖地回到大禮堂的門口來站崗。

    在那名警員走後，秀慈也不打算再去請教另外一名在門口站崗的女警了，而是牽著寬宏轉身走進大禮堂，開始認識環境。她裝作開心的樣子對寬宏說：

    「宏宏，你不是想吃餅乾嗎？餅乾都放在那裡，我們過去拿一點來吃吧。」

    「好──」寬宏開心地回答，並且跟著秀慈走過去了。

    只見右側的牆邊確實堆滿了孔雀餅乾、巧克力夾心酥等常見的幾款零食，於是他們先從已經被拆封的紙箱內拿出了兩包巧克力夾心酥，又拎起兩瓶礦泉水，準備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這時，寬宏卻突然對秀慈說：

    「媽媽，我想尿尿。」

    「好，宏宏先等一下喔……」秀慈急忙四下張望洗手間的位置，這才發現原來洗手間就設在禮堂入口的兩側。「洗手間在那裡，媽媽現在就帶你過去。」

    可是等到秀慈帶著寬宏到達男廁時，寬宏看了看這間黑漆漆的廁所，又抬起頭來對她說：

    「媽媽，裡面好黑喔，我會上不出來……」

    秀慈這時也看了一眼男廁的內部，發現裡頭確實有些陰森可怕，壞掉的小便斗和半開的隔間門讓人忍不住想到泰國的恐怖片。這樣的景象，別說是寬宏了，就算是秀慈也會怕得上不出來的。

    就在秀慈感到為難的時候，有一名中年男子恰好從禮堂走出來，要來上廁所，一看到秀慈牽著寬宏站在男廁門口，馬上猜出了他們的心思，便走上前去對他們說：

    「這位太太，要不要讓我來帶你兒子進去呢？他應該快憋不住了吧？」

    「呃……對，真是不好意思，」秀慈雖然顯得有些困窘，但她還是立刻把握住這個機會，轉頭對寬宏說：「宏宏，這位叔叔可以陪你進去上廁所，你就跟叔叔一起進去，好不好？」

    寬宏看了看那位男子，默默地點頭。

    「那就麻煩你了，真的很不好意思……」秀慈再次向對方道謝。

    「不會啦。好啦小朋友，跟叔叔進來吧，乖喔，沒甚麼好怕的，我都來上第二次了。」那名男子親切地說。

    秀慈這個時候自然只能待在外面等候，而門外的寒風不斷灌進川堂，站在廁所外的秀慈因為這陣陣的寒意也忍不住有了尿意。於是，當那名男子跟在寬宏的背後走出來時，秀慈立刻迎上前去，除了表達感謝之外，又再次提出一個不情之請：

    「先生，我也想去上個廁所，可以麻煩你幫我看一下他嗎？我很快就好！」

    「這樣啊……我是沒關係啦，那妳就趕快去吧。」那名男子很能體諒地說，還不忘提醒她：「那妳要不要把手上的東西先交給我，這樣比較方便？」

    「喔、好，不好意思麻煩你了。」秀慈把東西轉交給他，接著便快步走進女廁了。

    這時站在門外的那名男子也利用這個空檔，詢問了一下寬宏：

    「小朋友，你們為什麼不直接回家？還要留在這個避難所呢？」

    「因為警察先生說外面很危險，不讓我們直接回家啊。」

    「那你們家會很遠嗎？」

    「我們家住在台中，我們搭了四個小時的車才到台北，然後又搭了一個小時的車到這附近，所以我想應該還有很遠才對。」寬宏伸出他的小手指數了一下，模樣有些逗趣。

    「原來是這樣啊，其實我們也跟你們一樣是從外地來的，不過我們比你們更遠，我們是從高雄上來的喔。」

    「高雄？」寬宏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沒聽過高雄嗎？它在南部，就算是冬天太陽還是很大喔，才不像北部這裡又濕又冷的，我們那裡舒服多了。」那名男子頗為自豪地說。

    「真的嗎？那我有空也要叫我爸爸帶我去高雄玩。」

    「對喔，」那名男子突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趕緊詢問道：「那你的爸爸哩？怎麼現在這種時候，他居然會沒有在你們身邊呢？這樣太危險了吧？」

    「我的爸爸……」

    寬宏正想要告訴對方偉恩離開的理由，但是他突然想到媽媽跟他說過的闖關遊戲，於是他小小的腦袋忍不住在想：這個叔叔有沒有可能幫助我們回家呢？一想到有這個可能，寬宏便決定告訴那位叔叔說：

    「我的爸爸本來跟我們一起搭車回家，可是我們在高速公路上碰到打仗，爸爸為了去救那些軍人，就把媽媽跟我留在安全的地方，自己跑去打仗了。叔叔，我答應媽媽要跟她一起想辦法回家，所以我想問叔叔，你可不可以幫我們這個忙？我們想要早一點回家等爸爸回來，你可以幫我們嗎？」

    「原來是這樣呀。你說要我送你們……」那名男子正要回答寬宏，沒想到秀慈卻在這個時候走出女廁了，於是他轉而問秀慈說：「這位太太，你們原本的計畫是要回台中嗎？」

    「是啊，你怎麼會知道？」秀慈驚訝地反問道。

    「哈哈，是你這個懂事的兒子剛才告訴我的，他還很認真地拜託我送你們回去呢。」

    「唉呀真是不好意思，」秀慈緊張地對寬宏說：「宏宏，你怎麼可以隨便麻煩別人呢？他們又跟我們不認識，你這樣做很沒禮貌喔。」

    「可是媽媽，」寬宏馬上反問她說：「妳剛才不是也有拜託叔叔幫你照顧我，好讓妳可以去上廁所嗎？為什麼不能換我拜託叔叔幫忙呢？」

    「這個……這個不一樣啦。」秀慈被寬宏這麼一問，還真的啞口無言了。

    「哈哈，這位太太，妳不用這麼見外啦，我剛才也有聽妳兒子說了，妳先生已經先加入國軍的行列，那我更應該看在他的份上幫你們才對呀。而且……」說到這裡，那名男子突然騰出了一隻手來，從褲袋中摸出了一張藍色的紙，秀慈馬上認出那也是一張動員召集令。「其實我也是被徵召的後備軍人，我一定也會希望有人能夠在我家人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畢竟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所以這位太太，妳就不要再客氣了，等到那些警察可以放我們出去之後，妳跟妳兒子就坐我們的車一起走吧，我開的是七人座的休旅車，絕對坐得下去的。」

    秀慈聽到對方這麼說，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只能拉著寬宏一起頻頻鞠躬道謝，而那名男子也領著他們母子倆走回禮堂，路上還不忘自我介紹道：

    「對了，我的名字叫劉偉業，叫我阿偉就行了。我是在高雄做五金生意的。」

    「你好，我叫張秀慈，他是我的兒子，黃寬宏。」秀慈也禮貌性地回答道。

    走進禮堂後，劉偉業首先把他們介紹給自己的家人認識，那是一名樸素敦厚的女人，正用雙手環抱著一對年紀和寬宏差不多的龍鳳雙胞胎。

    那名男子先跟他的家人介紹道：

    「老婆，政修、政慈，爸爸剛才認識了兩位新朋友，這位叫張秀慈，這個小朋友叫做黃寬宏，跟人家打個招呼吧。」

    「妳好，你們應該遇到不少麻煩吧？」劉偉業的太太首先禮貌地問候道。

    「咦？爸爸你不是去上廁所嗎？怎麼會冒出一個媽媽還有一個小孩呀？」政修不改直率地問道。

    「啊就有緣啦，知道他們也是從外地來的，這位太太的先生又臨時跑去打仗了，所以只剩他們母子倆要自己想辦法回台中，所以我才想說順路載他們一程，你們也多個人做伴，路上還能互相照應，多好！」

    就在劉偉業向家人解釋事情原委時，面帶微笑站在一旁的秀慈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拉她的外套下擺，她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寬宏。只見寬宏仰起頭來露出得意的笑容，小小聲地問她說：

    「媽媽，我找到回家的方法囉，我是不是很棒？」

    秀慈欣慰地眨了眨眼睛，拍拍他的頭說：

    「當然囉，宏宏最棒了。這樣一來，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等爸爸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