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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06 12:34:09瀏覽466|回應0|推薦7 | |
在槍聲平息之後,偉恩連同其他國軍戰俘集體被關押在一間教室裡,矮小的桌椅和佈告欄上樸拙的圖畫和書法字帖,跟眼下這批狼狽不堪沾染了血漬粉塵的官兵形成鮮明對比,卻也同時喚起了偉恩對寬宏的思念。家中牆上的恐龍,還是他昨天跟寬宏一邊吃布丁一邊畫上去的,只是今晚,一切都變調了。 整間教室內瀰漫著淪為戰俘的失敗氛圍,沒人有心思關心別人或吐吐苦水,只有受傷的弟兄偶爾發出輕微的呻吟和營級長官的嘆息。 聽說,營長在確定失守之後,舉槍自盡了。 解放軍的兩名士兵手持步槍在前後門把守,偉恩等人哪裡也去不了;被沒收無線電和所有通訊器材後,他們也甚麼消息都得不到。百無聊賴之下,偉恩逕自縮在後門的一張椅子上,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和藍筆,為自己還沒完成的今日戰記補上幾筆: 戰役結束,我還活著,可是全連的弟兄幾乎全數陣亡,連劉奕廷也走了。營指揮所被敵軍迅速攻陷,我想機場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台灣,我們的國家,還能守多久呢? 寫到這裡,偉恩無語了。 「早就淪陷了啦,偉大的祖國已經完成最後的統一大業,所以才留著你們這些台獨分子的性命,希望你們好好悔改,將來能為祖國的富強獻上一份心力。」 偉恩嚇了一跳,沒注意到把守後門的那名士兵是何時走到他身後的,還偷看他戰記的內容,滿口祖國云云。 而這番話聽在這群戰俘耳中固然刺耳,但是對方有槍,眾人只能憤恨地抬頭怒視之後,又無奈地低下頭去。至於前門的另一名士兵,因為看在戰俘沒有不良意圖且同袍又在曉以大義的份上,也只是輕蔑地一笑,不予制止也不介入,依舊靠在門板上抽著菸。 「還有,我剛才在你身上搜到那本甚麼……《古巴革命紀實》,想不到你這小伙子也對共產黨有興趣啊?」 偉恩蓋上筆記本,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面前這位趾高氣昂的解放軍,從他的聲音和五官的滄桑感來判斷,他應該算是長輩沒錯,所以不論是基於禮貌或是為自己的信念辯護,偉恩都必須有所回應才是。 「我對共產黨沒興趣,我之所以帶這本書,是想了解他是怎麼從一個醫學系學生,變成帶領人民反抗暴政走向自由的游擊鬥士。而我相信,我們國軍現在或許是戰敗了,但我們可以效法切,用游擊戰的方式拖垮你們,因為我們有的是自由民主的信念,而你們有的只是赤裸裸的暴力。」 「哇靠!你他媽真敢講,你是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嗎?」對方端起步槍,警戒意味濃厚。 「我知道,但我並未攻擊你,只是說出心中的想法。你如果因此射殺我,也只是證明你們真的是野蠻人,你們只能用暴力而不是道理來讓我閉嘴。」 這名士兵頓時愣住,而他揣在手裡的這把槍也變得無比諷刺。遲疑片刻之後,他索性將槍擺在教室後方的置物櫃上,拉來一張椅子,坐下來指著偉恩的鼻子說: 「我現在就跟你講道理,你們台獨分子的作為,只會成為中華民族的歷史罪人,還妄想學游擊隊來拖垮我們?真是癡人說夢!」 「你說我們保衛自己的國家會成為歷史罪人?那你們用飛彈轟炸我們的家園,用槍砲屠殺自己同血同種的同胞,這樣的行為又算甚麼呢?如果你真的講理,就用道理來說服我。說服我,你們不是當年鎮壓殖民地的英國軍隊,而我們也不可能成為反抗暴政、成功建立自由國度的革命先烈。請你說服我。」 「你!好,我就來跟你會一會!」 對方重新挺直了腰桿,而教室內的所有戰俘和前門的那名士兵也都興致勃勃地聽著,這兩人究竟誰會以理得勝? 「首先,」那名士兵接著說道:「要不是蔣匪佔據台灣,挾美帝頑抗,早在五十年前我們就可以收復台灣了,你們也就不會被蔣匪和美帝洗腦這麼多年,還聽從他們的命令背叛祖國,跟自己的同胞為敵!」 「那我是不是也能說,要不是當年張學良只為搶回東北的地盤,不顧蔣公攘外必先安內的大戰略將剿共執行到最後,你們所敬仰的毛主席也不可能谷底翻身,假抗日之名行壯大之實,最終喧賓奪主偷走大陸,還導致後來的大躍退、大飢荒,害死你們多少長輩?又用文化大革命抹滅了多少中華五千年來的珍貴文物資產?再說到你們口口聲聲說的偉大祖國復興,我也可以跟你分享:真正讓中國擺脫百年來不平等條約束縛的人不是毛主席,而是蔣公;在艱險至極的八年抗戰和二次世界大戰中帶領中國絕境求生,最終得以和美英蘇等大國平起平坐的也不是毛主席,是蔣公!」 偉恩講得慷慨激昂卻又彬彬有禮,聽得其他弟兄紛紛握緊拳頭、挺起胸膛,彷彿因著他的話而重新找回了信心。 那名士兵面對偉恩的慷慨陳詞且旁徵博引,又是愣了好幾秒才回神,但這回他已不再面露兇光,而是輕鬆一笑說: 「好傢伙,年紀輕輕,懂得倒不少。我先不急著跟你往下辯,我倒先問問你叫甚麼名字?」 「黃偉恩,草頭黃,底下是偉大的恩惠,偉恩。」偉恩直率答道,不忘保持對長輩的恭敬。 「偉恩,好名字。我叫葉鋒,年輕時也算讀了點書,現在自報家門是當你是可敬的對手,我們接著辯!我就不提你們壓根打不過我們這點了,省得你又說我們暴力。我倒是想問你:今天你們台灣地區要是真那麼爭氣,為什麼現在混得這麼窩囊?你們有為的年輕人為啥都集體跑來我們北上廣深工作了啊?」 「你的意思是,除了暴力,一個國家的價值優先取決於它的經濟?如果真是如此,請容我跟你分享另一個見聞:我們的新聞台曾經去香港訪問過當地的外籍勞工,問他們中國發的工資是香港的兩倍,他們願不願意到內地工作?而他們的回答是,中國太不自由,連臉書都不能用,太無聊了。請問你怎麼說?」 「那是落後國家人民的怠惰,腦中只想著玩,難怪到現在還只能幫別人打掃幫傭。我們中國人可是很自豪我們的經濟成就的,以前我們只能幫歐美國家代工、賺那微薄的小利,現在我們可是環遊世界享受人生,那些國家可都張開雙臂歡迎我們去撒錢呢!」 「你們的旅行團消費力確實很驚人沒錯,」偉恩盡量用不激怒對方的口氣接著說:「但我印象中怎麼曾經看過澳洲因為你們大批購買當地的嬰兒奶粉,所以被迫將貨架加上鐵柵還上鎖,以確保本國人民不會無奶可買呢?」 「那是因為、我們國內有奸商禍國殃民,才會搞成這樣的好不好?」葉鋒撇過頭去,沒好氣地說。 「好,那我就不再岔開話題,好好回應你剛才的經濟至上論。」偉恩重新坐正身體,以一個理性公民而非戰俘的身分往下說:「我曾經嘗試了解你們中國人對當前中國的經濟起飛有甚麼看法,絕大多數人的觀點跟你一樣,覺得祖國富強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甚至反過來嘲笑台灣就是因為民主才這麼亂,經濟陷入停滯,對未來失去希望。但我同時也聽到一種聲音,據說是一位在北京工作的科技主管名叫趙劍飛,他說:『大陸40年來只談經濟不談其他,所以基本上一切思考的假設都是──人是經濟動物。』我認同,你們現在的生活水平真的提升了,甚至可以說比我們更好、更進步,當你們已經連攤商都在用行動支付的時候,我們的總統還在用零錢買蔥抓餅。但是早在400年前英國哲人洛克所提出的『天賦人權』,在你們的祖國落實了嗎?你們身而為人與生俱來的生命、自由和財產權有得到保障了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你們空有經濟繁榮卻無免於恐懼的自由,那生活在你們那塊土地上的所有人民,豈不是和趙劍飛所謂的經濟動物沒有兩樣嗎?」 「你太過分了!你是在罵我們活得跟畜生沒兩樣嗎!」 葉鋒氣到從椅子上跳起來,怒視著手無寸鐵的偉恩,想痛毆他卻又不想再坐實一次濫用暴力的惡名,只能雙手握拳,氣到發抖。 其他的戰俘同樣擔心,偉恩是否會因為他的言論而被當場槍斃,因此全都噤不出聲,不敢再激化此刻的氣氛。但是偉恩自己,卻平靜如水。他閉上眼睛,傾聽葉鋒粗喘的氣息,閉口不語。 直到偉恩感覺到葉鋒已回復到理智勝過意氣的狀態,他才注視著他的眼睛,和緩又平靜地對他說: 「請問,你認識林昭嗎?」 葉鋒頓時一愣。 「沒聽過。」 「那你先坐下來,讓我好好為你說一段她的故事好嗎?」 葉鋒當真坐了回去,而且兩手交疊在椅背上,把頭枕在上面,恍如在課堂上聽老師說故事的孩子。 「林昭是一名忠貞的女性共產黨員,參加過共產黨鬥爭地主和揭發父母罪行的運動,後來考進了北大中文系,卻在響應中央大鳴大放運動時被打成右派反革命分子,受盡各種批判羞辱後,一度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被救活後又被判勞改三年。在她服刑期滿返家休養一段時間後,卻又因她撰寫批判時政的長詩而被捕入獄,在獄中她甚至被上了兩副鐐銬,或平行、或交叉,連她清秀的面容都被裹上厚厚一層白布,讓她無法在牢裡繼續大鳴大放,只能透著一雙炯炯的眼神,怒視她眼前所有的不公不義。即便如此,她依舊運用牢裡的白床單,用細鐵髮夾扎進自己的血肉裡,用自己的鮮血在床單上寫下數十萬字對毛澤東、對新中國的控訴,她因此被判反革命罪,罰以有期徒刑20年。8年後,她突然接到改判死刑的判決書,隨即在上海槍斃,年僅35歲。她的死訊,是直到辦事人員找上她的母親索取5分錢子彈費時,她的家人才知道的。在那之後,她的母親自殺了,她的父親則早在女兒被捕一個月後就自殺了,而她傷心的姊姊和弟弟後來移民美國,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祖國。」 偉恩說到這,淡淡地問葉鋒一句: 「請你告訴我,一個文弱的女子,有可能因為寫寫詩、寫寫文章,就能顛覆一個國家嗎?」 「不、不可能。」 「那你偉大的祖國,為何就這樣祕密地把她殺害了呢?」 「我……不知道。」 「那麼,」偉恩其實可以理解他此刻的茫然,因為當今每一個中國人在偉恩的眼中,都是被剝奪了獨立思考能力的孩子,他們只能接受教條式的洗腦教育,服膺共產黨絕對的權威,與黨牴觸的一切都必須被消滅。「你現在到底是為了甚麼,才會繼續拿著槍,幫助那個政權繼續迫害更多無辜的人呢?」 此話一出,站在前門的另一名士兵先回應了,他立刻舉起槍瞄準偉恩的後腦勺說: 「你敢再多說一句話,我就斃了你。」 偉恩不用回頭,也知道背後有人正拿槍指著他,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對葉鋒說: 「看來,我沒機會聽你說服我了。」 身後打開步槍保險的喀卡聲清晰入耳,眾人都別過頭去或閉上眼睛,不忍看見又一個同胞被殺害,而偉恩也閉上眼睛,靜靜等待和林昭一樣的結局。 碰! 震耳的槍聲在教室內迴盪,火藥爆炸後的煙硝味侵入鼻腔,數秒之後,有人鼓起勇氣張開眼睛,卻看見:偉恩還安好地坐在原位,中彈的是前門那位士兵,而開槍的人竟然是──葉鋒。 眾人不敢相信,偉恩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但是葉鋒卻動作俐落地收回槍,同時喃喃地說: 「就說不能用暴力了,真愛自打嘴巴。」 「你、為什麼?怎麼會?」偉恩依然處在混亂中,無法理解剛才發生的事實。 「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你了,因為我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但是我可以回答你剛才那個問題:為什麼我會繼續拿著槍為這個該死的政權賣命?呵!答案很簡單哪,因為六四。」 葉鋒把槍再次放回櫃子上,故作輕鬆地說: 「想當年六四發生的時候,我還是個大學生,同學們都上街、上廣場爭民主去了,我還像那個林昭一樣全心相信黨的路線沒有錯,是那些同學們又想像當年的文革一樣胡鬧奪權了。但是當解放軍為了驅逐那些鬧事的學生,連坦克車都開進北京城的時候,我的理想幻滅了,我的目標迷茫了,我過去所信仰的一切都跟同學們的屍體一樣碎了一地,再也拼不回來了。那時我心裡就想啊,既然打不過共產黨,不如加入他們。所以我從了軍、拿起槍,至少從今以後沒人敢欺負我了,而在咱們中國人強大起來之後,也沒有外人敢再欺負我們了。這是祖國的光榮,是中國人民的勝利啊。」 葉鋒說到這,已分不出他是在笑還是在哭了。 「而你這該死的小伙子,偏偏要用你那一番道理來打醒我,逼我重新想起在祖國早已完全消音的過去,真是太糟蹋人了。」 「如果我的話對你造成傷害,我很抱歉。」偉恩輕聲說道。 「你省省吧,我還沒可悲到需要一個戰俘來同情我。」葉鋒再次拿起那把槍,所有人頓時又緊張了起來。「不過呢,我也確實不想一錯再錯了。託你的福,當年那些同學們的臉孔我又想起來了,他們現在都在笑我呢,笑我30年了都還沒清醒,虧我當年還自詡是北大的知青呢!沒關係,錯了就要承認,你是對的,這場辯論你贏了,你跟你的戰友們可以離開。」 眾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自由了?但偉恩追問的卻是: 「你放我們走,那你怎麼辦?」 「當然是到黃泉去,見那些被我背叛的同學囉。說起來我人生最快活的日子,倒不是近年來改革開放之後,而是當年和同學們開讀書會、辯論新中國的未來該如何發展的那段歲月,年輕、有夢,真好。」 葉鋒右手持槍,但槍口已然朝下,他再強調了一次: 「你們走吧,我的弟兄都已經殺去圳堵營區和清泉崗了,現在這間學校裡就只剩我一個解放軍,你們放心離開吧。」 此話一出,其他戰俘立馬衝出教室投奔自由,但偉恩還是沒走。 「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我記得你們台灣地區好像特愛搞玻璃的?」葉鋒開玩笑地說。 「當然不是,我只是在思考我剛才說的那些話到底對不對?」 「我不是跟你說你贏了嗎?」 「就算贏了,但有人因我的話而死,而你也可能……」偉恩不敢說出「自殺」兩個字。 「好小子,我只聽過輸家開檢討會,沒聽過贏家也在反省的。那要不換我跟你說個故事?」 這次,換偉恩用熱切的態度聽他說下去。 「我曾經看過美國人拍的一部戰爭片,叫《搶救雷恩大兵》。裡面的男主角是一名連長,大家都在猜他當兵前是在做甚麼的,結果謎底在他捉到了一名德軍戰俘時揭曉──他是一個老師。他就對打算槍斃掉戰俘的班兵說:『我不確定放走他這個決定對不對,我只知道,我每多殺一個人,我就離家越遠。』我一直在琢磨他這句話是甚麼意思?現在我明白了,暴力可以制服暴力,但是無謂的暴力,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平靜。」 「這個世界上,只有愛與真理能得勝。」偉恩最後補上這句話:「這是我的精神導師甘地說的。」 「愛與真理?是啊……」葉鋒仰天嘆息,揮手示意偉恩離開。 偉恩起身,向他微微鞠躬致意後,轉身走出教室,在屍骸遍布的草地上一步一步走到校門,一聲清晰的槍響從他身後的教室傳出,在整座無人的校園裡持續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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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