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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02 22:14:19瀏覽192|回應0|推薦2 | |
天黑之後,港邊才是真正的荒涼。這個時候,卻有一艘漁船憑著船長對港區的了解,連一盞照明燈都沒開,就這麼在傍晚微淡的夜色中,緩緩駛出花蓮港。 在船艙中,秀慈和寬宏蟄居在一個充滿終年不散的魚腥味和汗騷味的狹窄空間裡,因為船體不大,導致起居、臥室、廚房和引擎室全都緊鄰在一起,所以這不到十坪的空間裡同時也能聞到醬油、蔥蒜和機油的氣味,置身其中的人必定會渴望自己脆弱的嗅覺能夠早早麻痺,又或者是被這可怕的氣味給熏昏過去。但是這兩種情況在秀慈和寬宏的身上都沒發生,因此他們只能繼續清醒地瑟縮在船艙裡,一邊小口小口呼吸,一邊在冬日的風浪中努力抓住身邊的固定物來保持穩定。其他人的狀況亦是如此,但是船長阿發卻兀自佇立在上頭的操舵室,一邊握著舵把,一邊快活地哼唱沒人聽得懂的台語老調。 啟航至今,只有海風和浪花不停拍打著船身,除此之外別無大事。秀慈蜷縮在角落的椅子上,寬宏坐在秀慈的大腿上,眨著大大的眼睛張望四周,只見陰暗的船艙內有其他旅客手機的螢光照亮他們各自局部的臉龐,有人似乎是在瀏覽臉書上親友的狀況,有人則小聲播放說明最新戰況的新聞或直播主冒險搶拍的鏡頭,讓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也響起了輕微的砲彈轟鳴聲,而這也是枯燥乏味的船艙中唯一值得注意的事了。秀慈發現,艙內除了他們母子倆之外,就只有一名年輕男子、一對年輕夫妻和一家四口的小家庭。他們彼此互不交談,連眼神都盡量迴避,彷彿是因為偷渡並非光彩之事,因此不需交流也不想日後保持聯繫,就像是搭乘普通的交通渡輪,碰巧要前往相同地點,抵達後毋須道別就能各奔東西。唯獨寬宏始終眨著好奇的眼睛在每個旅人的身上來來回回,小小的腦袋似乎也在打算著甚麼,然後他突然掙脫秀慈的懷抱,踉蹌地走到那名大喇喇躺在看似員工臥鋪上的年輕男子面前,有禮貌地問道: 「大哥哥你好,請問我可以跟你一起看嗎?」 「宏宏!不要打擾人家,快回來坐好!」秀慈急忙制止道。 「沒關係,不會打擾,我也滿喜歡小孩的。小朋友,你也想知道台灣現在的情況嗎?」那名男子以和他冷峻外型完全不搭的溫和語調坐起身來問道。 「嗯!」寬宏用力點頭說。 「那好,你坐這裡,」男子拍了拍老舊床墊的邊緣說:「我現在在看公視的直播,他們的重點不在打鬥和流血的鏡頭,所以你也可以看喔。」 這名男子雖然是在跟寬宏說話,但說的話卻又像是在對秀慈說的。兩人這時正好四目相對,男子禮貌地點頭,秀慈也只好回以深感抱歉的淺笑。 「這是哪裡啊?」寬宏指著手機螢幕上的畫面問道。只見一名記者行走在佈滿瓦礫的路面,一邊說明這裡原本是上千人居住的社區大廈,卻在無差別轟炸後變成一片廢墟,不時還有水泥土塊從高處滾落下來。 「這是台北的街頭,公視現在在全台灣二十幾個縣市輪流直播,報導最新的戰況和損害,剛才我還看見鏡頭拍到我家的透天厝,整排都燒起來了。」 男子輕描淡寫地說著,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悲傷過度才顯得異常冷漠?不過寬宏並未察覺其中弔詭之處,而是被小小螢幕中呈現的戰爭景象再次震撼,努力想要理解大人的世界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打造出一個大家安居的家園之後,又要把它狠狠地打碎?為什麼他們要殺害爸爸?為什麼他跟媽媽必須逃離自己的家,困在這陰暗可怕的漁船裡面,逃去一個他壓根不知道在哪裡的地方?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童稚的思想完全無法理解大人的想法,無知和困惑不斷堆疊,最終凝結成無助又茫然的淚水。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那些人做錯了甚麼?」 寬宏再度紅了眼眶,但男子無法解答他的困惑,年幼的孩童,聽得懂甚麼是統一和獨立?民主和獨裁嗎?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所以乾脆逃離那混亂又荒謬的世界,尋找自己能安身立命的理想國度。 「弟弟,你不要難過,事情終究會結束的,你只要像我一樣想辦法活下去就好,其他的問題都不重要,只要想辦法活下去就好。」男子看著哭紅眼的寬宏說道,也像在說給自己聽的。這就是此刻唯一支持他的信念。 「底下的趕快躲好!菲律賓的海巡來了!」阿發突然出現在艙口對下面的乘客喊道:「千萬不要出聲!被抓到大家一起死!」 寬宏一聽到阿發的怒吼,嚇得立刻跑回秀慈的懷裡,秀慈則抱起他離開椅子,找了一處更陰暗也更令人作嘔的角落躲好。其他人也同樣關閉手機,各自找了塞得進去的櫥櫃、桌底躲進去,整個船艙內頓時陷入一片靜默,只有置身事外的引擎聲兀自隆隆運轉。 過沒多久,另一艘船的引擎聲逐漸清晰,在船艙內和著眾人怦怦的心跳聲不斷迴盪著,隨後便聽見另一艘船上的人用英文大聲吆喝,而阿發則用破爛的英文夾雜著台語回應道: 「Sorry、Sorry!我在釣魚啦!fishing!fishing啦!」 「Shut up!」 這是秀慈唯一聽得懂的句子,然後對方又是一連串態度強硬的英文連珠炮,喧譁的聲音此起彼落,接著船上的引擎便熄火了,船艙內頓時陷入更令人不安的死寂,取而代之的是海浪拍打船身的汩汩聲。秀慈立刻摀住寬宏的嘴巴,深怕全船年紀最小的他會不小心發出聲音,害慘所有人。 隨後,甲板上響起沉重的軍靴叩地聲,眾人全都屏息傾聽聲音的來處及去處,以便隨時遁逃。這時船長笨重的腳步聲由近而遠,直到和那批凌亂卻厚實的軍靴聲碰頭後,再次傳來一段英文的發言,而船長只能膽怯地一再強調: 「Fishing!We fishing!」 但是對方聽起來似乎並不買帳,軍靴聲隨即朝船艙入口處襲來,底下的眾人全都死死壓低身體、低下頭顱,深怕自己一不小心便和海巡人員四目相對,逃亡之路也就此結束,面臨被關押甚至更悲慘的遣返命運。 然而,當船艙內的電燈被打開時,所有人都無所遁形。秀慈和寬宏從牆角稍稍探出頭來,正好看見一名膚色黝黑且短小精悍的帶隊官站在樓梯前,兩眼惡狠狠地掃視所有人,在他身後則是另外兩名手持長槍的士兵,露出一臉得意的神情。 帶隊官再次大喊,說的依然是英文,而秀慈他們雖然聽不懂,但看他的手勢似乎是叫所有人離開船艙上去甲板的意思。那名年輕人當然是聽懂了,只見他一臉無奈地起身整了整弄皺的外套,向寬宏、秀慈點點頭,獨自一人走上前去。這時阿發卻衝進船艙,在兩名士兵舉槍瞄準的當下,大喊:「Peace!Peace!」同時雙手奉上秀慈不久前付給他的金條。 帶隊官立刻揚手制止部下,然後輕蔑地拿起阿發手中的金條,就著船上微弱的燈光照明,抬起頭凝神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露出了鑲著金牙的微笑,收進自己的軍服口袋中,喊了一聲: 「Go!」 兩名士兵立刻收槍,跟隨帶隊官走出船艙,阿發也堆滿笑臉跟了上去,口中還不停唸著:「Thank you、thank you!」隨後便聽到另一艘船的引擎啟動並駛遠的聲音,眾人這才確定──他們逃過一劫了。 正當眾人以為得救的時候,船艙外竟又傳來一連串沉悶的爆炸聲響,聽起來雖然隔了幾公里遠,可是在茫茫大海上傳來爆炸聲,那必然是毀天滅地的大事!在菲律賓海巡隊的聲音徹底消失之後,眾人再也熬不住恐懼與好奇,先後爬上樓梯、探出船艙,那名男子率先踏上甲板望出去,首先看見的卻是阿發一個人背對大家呆站在甲板上的模樣。 「發哥?」那名男子探問道:「怎麼了嗎?」 阿發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話,只是緩緩舉起右手,指向遠方的大海,男子順著手指方向望去,也呆掉了。秀慈、寬宏和其他人也鼓起勇氣爬出船艙,一同望去,也全都驚呆了──那是他們此生永遠不會再見也不想再見到的景象。 一片黑沉沉的無邊海面上,可見數十艘大、小戰艦和快艇穿梭其中,先後開火,不時發生巨大的爆炸火光,將整座大海零星點亮,明明是水深火熱的生死戰鬥,卻因距離太過遙遠,阻隔了殺伐和痛苦的呼號,此情此景竟成了遼闊單調的大海中一場奇異的光影大秀。 「開戰了……開戰了……我們、我們趕快走!」阿發終於意識到此刻的危險,急忙衝回操舵室,準備將船駛往預定的偷渡地點。 就在這個時候,那名男子突然大喊: 「有東西飛過來了!」 眾人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當真看到一顆光點從戰場的核心竄出,直往他們這艘小漁船的方向飛來! 「幹!被鎖定了!」 阿發破口大罵,用力將舵把往左側猛轉,希望能僥倖躲過這枚不長眼的飛彈,但是老舊的漁船如何躲得過最先進的追熱飛彈?飛彈轉眼便逼近他們所在的海域,同時溜滑梯似地突然下降高度,變成貼平水面飛行,水面上更因此被劃出一道長長的破浪。秀慈目睹此景,只能將寬宏緊緊抱在懷裡,立刻跑到飛彈襲來方向的另一頭躲好,同時向滿天神佛祈禱,他們母子倆能夠逃過一劫。隨後,飛彈直接命中船尾的引擎室,炸出巨大的火花,掌舵的阿發當場被炸死,其餘乘客有人逃生不及被烈火纏身,那名男子則是急忙脫掉著火的外套,跳進冰冷的海裡,秀慈抱著寬宏也好似遭到劇烈的撞擊,兩人一起被拽倒在船頭的邊緣,掙扎起身卻看見船尾連同操舵室都陷入熊熊火海,秀慈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回過頭來看見嚇到哭不出來的寬宏,她知道自己必須做點甚麼,才能讓他們兩個有一絲存活的機會。 只見她一手抱起嚇呆的寬宏,同時四望搜索足以讓他們對抗怒海的工具,而她找到的是──一口藍色的大塑膠桶。她立刻衝了過去,將塑膠桶一把抓起,卻發現它無比沉重,探頭一看才發現裡頭盡是支離破碎的魚塊血水,一陣反胃之餘卻也無暇顧忌,她立刻將它翻倒倒空,再告訴寬宏說: 「宏宏,我們現在要跳船逃生,你一定要緊緊抓住媽媽知道嗎?絕對不可以放手喔!」 「好、好!」寬宏終於恢復一絲意識,雙手死命抓住媽媽的外套,像隻無尾熊般趴在她的身上。 秀慈抓起及胸的空桶,它光滑的表面實在沒有攀附的空間,而且海水若灌進桶內,他們的救命浮木就會轉眼沉入海底,情急之下,秀慈竟然決定抱著寬宏小心踩進桶內,再用上半身控制桶身,讓桶底對準海面,慢慢滑出船舷,在一陣側浪打上來的那一刻,秀慈一把將自己推出去,連人帶桶滑進冰冷的大海中,一陣晃盪之後──兩人成功浮出水面!冰冷的海水只有些許濺入桶內,其他全被擋在薄薄一層塑膠之外,而洶湧的海水就在眼前翻騰,彷彿隨時都會灌進這簡陋的救生艇內。 「媽媽、我們會不會、死掉?我好、害怕……」寬宏擠在秀慈的懷裡,看著桶外翻滾的海水,顫抖問道。 「宏宏乖,只要你抱緊媽媽,我們一定、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秀慈看著四周漂浮的雜物和身後起火下沉的漁船,她的心裡早已沒了主意,就任憑這口桶子載著他們飄蕩下去,是上岸是沉淪都全憑天意了。 在水中載浮載沉的兩人,已不再是遠方作戰艦隊的可疑目標,但是一片狼藉的海面上卻也沒有其他生還者,秀慈和寬宏半蹲在塑膠桶裡孤零零地漂浮著,大浪不時為桶中注入更多冰冷的海水,腥臭的死魚氣味也逼得兩人頻頻作嘔,想呼救都找不到對象,更糟的是──桶外開始傳來不祥的碰撞聲響。 「媽媽,那是海浪拍打的聲音嗎?」寬宏不安地問。 「不知道……媽媽也不知道……」秀慈他們就困在曾經裝滿死魚的桶子裡,所以此刻的她打死也不敢再揣測下去。 但是答案卻自己浮出水面,游走在兩人的面前──那是專屬於鯊魚的背鰭,此刻卻近得伸手可及。 「媽……」寬宏剛要大叫,就被秀慈摀住了嘴巴。 「不要叫!千萬不要叫!保持冷靜、乖、不要怕、不要怕……放輕鬆,我們在桶子裡,很安全……」 秀慈話剛說完,桶身卻再次劇烈抖動,彷彿剛才有人試圖擠壓了它,或者是──鯊魚試咬了一口。 寬宏的嘴在秀慈的掌心下發出沉悶的嗚咽聲,而秀慈早已嚇得六神無主,更恐怖的是──他看見不遠處有一隻鯊魚正在啃咬一具罹難者的屍體。 正當兩人深刻體認到死亡近在眼前之際,一道強烈的白色探照燈突然掃過他們的眼前,秀慈努力睜開早已習慣黑暗的雙眼,朝著光束的來處望去,那竟是一艘巨大無比的船艦,艦橋上飄揚的是美國的星條旗,而船舷上除了船隻編號,還有一枚大大的紅心十字架。 秀慈一手抱著寬宏,一手撐住桶身,無法高舉雙手呼救,只能在起伏的浪潮間放聲大喊: 「我們在這!這裡有人!求你救救我們──」 那道白色光束在海面上掠過了他們,片刻之後,再度投射回來,並且在照見秀慈和寬宏無助而閃爍的瞳孔時停了下來,聖潔的白光從天而降,怒海中的秀慈第一次感受到──神的存在。 凡呼救者,神必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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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