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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26 23:38:33瀏覽259|回應0|推薦4 | |
當秀慈從鯊魚環伺的驚恐中回過神來時,人已躺在乾淨的白色病床上,或許是因為船體巨大的關係,以致於身在大海卻有如同平地般的安穩。 寬宏此刻正躺在右手邊另一張病床上安睡,就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那般寧靜安詳,小小的臉龐張著大大的嘴巴,發出與周遭環境不符的鼾聲。秀慈忍不住苦笑,笑這孩子真的如他名字一般寬宏開闊,前一刻的驚慌失措,下一秒就全都拋諸腦後,半點不留。這樣的個性跟她、跟偉恩都不相同,只能相信,寬宏真的是神賜的禮物。而神賜的禮物,也在此時此刻──她跟寬宏都安全了。 客觀來看,秀慈跟寬宏的身體都沒有大礙,除了泡在冰冷的海水中有些失溫之外,兩人連一點擦傷也沒有,對於剛經歷過重大船難的兩人來說,這實在是奇蹟。所以寬宏才能如此熟睡而非嚎啕大哭,而秀慈此刻也才有餘裕環顧四周,了解自己現在究竟身在何處?只見乾淨的病床四周空闊而純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和白色的磁磚地板,一切都顯得寧靜而自在,讓人感到舒服且安穩。狀況還好的秀慈決定起身看看,她先走到寬宏的病床旁,撥順他額上的瀏海,摸摸他稚氣的臉蛋,然後不打擾地轉身,穿著一襲藍色輕盈的病人袍開始探索這除兩人之外別無他人的病房。只見整間病房整齊排列著六張病床,但是其他四張都是空的,秀慈不禁揣想:難道那艘船上近十名乘客,只有他們兩個活下來嗎?那活下來的他們,前方的命運又是如何呢?是美國人願意寬大為懷接納她們入境美國?還是依照「一個中國」的原則將他們遣返台灣或中國?就算現在暫時得救了,但是秀慈的一顆心依然懸在那裡,她知道自己的身分是非法難民,而偉恩不久前跟她描述過的敘利亞難民的遭遇言猶在耳,他們的前途依舊不明。 不過秀慈的胡思亂想並未持續太久,病房的門這時悄然被拉開,秀慈隨即被一聲簡單的英文問候給拉回現實: 「Hello?Are you ok?」 秀慈正要回答,卻突然發現進來的是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高大男子,照秀慈以往的認知,這名男子應該是名醫生,但是他全身白色的制服加上胸前口袋插的紅、藍兩色原子筆,卻又讓她聯想到護理師的裝扮,愣了幾秒鐘後,她才結結巴巴地說: 「Ok,I’m ok.」 「Oh,is this your first time to see a male nurse?」 「呃……我……聽不懂你說甚麼。」秀慈不好意思地說。 「Oh,it’s ok.我也會說中文。」對方突然字正腔圓且明顯捲舌音地說出秀慈再熟悉不過的語言,這卻也讓她感到更加驚訝。 「我知道一個男護理師已經讓妳很驚訝,一個會說中文的美國男護理師一定會讓妳更驚訝,但是請別緊張,我只是想關心妳復原得怎麼樣?」 看著對方如此真誠而坦率地關心她,秀慈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彷彿想起當年偉恩回來醫院救他出去的樣子,一樣是那般的真誠而傻氣,一臉無害的樣子。 「謝謝你的關心,我已經沒事了。請問我的孩子還好嗎?他還睡得很熟,我不忍心吵醒他,你們有替他做過檢查了嗎?」 「別擔心,」男子溫和地說:「他跟你一樣,除了一點失溫之外,沒有受傷。對了,我叫白璧德。請問你們兩位怎麼稱呼呢?」 「我叫張秀慈,他是我的兒子寬宏。謝謝你救了我們。」 「不用客氣,我是醫療人員,本來就是要救人的。如果沒有哪裡不舒服就請多多休息,若有任何需要,可再按病床上方垂掛的紅色呼叫鈴,我會立刻過來給予協助。」 白璧德正要離開,秀慈突然叫住了他,膽怯地問道: 「我想請問一下,我們康復之後,你們會怎麼處置我們?」 「處置你們?」白璧德愣了一下,隨後才露出笑容說:「我知道你們兩位都是來自台灣的難民,雖然我們兩國沒有邦交,但是我們還是會依據過往兩國友好的記錄給予人道協助。目前你們可以先安心待在這艘醫療艦上,若是接下來戰況吃緊或人數過載,我們也會先返回美國,將你們安置在臨時難民營裡。請放心,我們絕對不會將你們遣返回中國的。」 對方的答覆和溫暖的笑容撫平了秀慈心中的忐忑,她這時才心懷感激地連聲說謝,鞠躬目送白璧德走出病房。 時間在無聲的病房裡緩緩流動,秀慈不想吵醒熟睡的寬宏,更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病房,因此只能自顧自地在病房內踱步,一直走到那扇圓型的船窗前,望向外頭異常平靜的海洋,月光不知何時露了臉,在起伏的浪尖上灑下點點白光,看起來淒美而荒涼。她不禁想起自己在病房裡凝望窗外月色的那一夜,是偉恩,托住了她。她還記得她一開始的冷漠無情,也記得偉恩羞澀卻真誠的關懷,他還當真買了水餃來給她,一想到這裡,秀慈忍不住笑了。 「好傻,你真的好傻呀。」 但是窗外的海面上,這時卻出現令秀慈驚愕不已的景象。原本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不知從何處駛來大大小小的各式戰艦,在遼闊的大海上均勻分散航行,而從秀慈的方向望去,依然能一眼看出,那些戰艦全都以一艘有著狹長甲板的巨大戰艦為核心散布出去──這是秀慈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見到航母戰鬥群從自己的眼前浩蕩駛去,那驚人的規模和四周護衛艦隊之氣派,對她來說都是空前絕後的。但是秀慈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她獨自站在船窗前顫抖著,口中喃喃說道: 「怎麼又是軍艦……我們為什麼始終躲不過戰爭?」 目睹此景的秀慈完全沒了睡意,連空腹許久的飢餓感也忘了,只是靠在窗邊暗自祈禱:神啊,求祢別再讓我們沉淪。 秀慈滿懷恐懼地熬過了這一晚,而寬宏卻是一覺到天亮,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媽媽: 「媽媽,我們有早餐吃嗎?」 慶幸的是,白璧德也在這時來巡房了,一看到寬宏充滿活力的樣子也不禁笑了,溫柔地對他說: 「小弟弟,你肚子餓了對不對?沒問題,先把鞋子穿起來,叔叔帶你跟媽媽去吃早餐喔。」 寬宏立刻從床上跳下來,三兩下套上還有些潮濕的布鞋,就拉著秀慈的手跟白璧德走出病房。如果不是偶然瞥見其他病房內面海的船窗,看見外頭一片開闊的蔚藍大海,秀慈還以為自己是走在一般醫院的走道上,無法相信這艘船竟然能如此平穩。連寬宏也忘記自己還在船上,一抵達餐廳,就先被落地窗外一大片無邊的海洋所吸引,忍不住發出忘我的驚呼,引來了其他用餐者的側目。秀慈急忙上前拉住寬宏,深怕他稚氣的舉動會再次惹來他人不必要的關注甚至是責罵。他們現在是寄人籬下的難民,一言一行都要加倍小心才行。 但是秀慈在抓住寬宏的同時,也驚恐地發現,昨晚目睹的航空母艦戰鬥群,此刻就停泊在她可目視的範圍內,在無限晴朗的藍天之下,那些軍艦的規模看來更顯壯觀,縱使遠在數公里外,秀慈依舊能感受到那股懾人的軍威。數架戰鬥機就在空中巡弋,忽遠忽近的轟鳴聲不絕於耳,而餐廳的人員卻都氣定神閒的用餐、閒聊,反倒是秀慈和寬宏的出現更能引起他們的注意。 「兩位,請跟我來。」白璧德兩手各拿起一個餐盤,引導他們到配膳檯前夾取餐點。 秀慈依然沒有胃口,只夾了些許生菜和水煮蛋切片,寬宏則又拿熱狗又拿可頌,還不忘擠上滿滿的番茄醬,白璧德也夾了點麵包、肉排,三人一起入座用餐。寬宏非常開心終於能吃到一頓豐盛的早餐,而秀慈則是撥弄食物居多,甚少放入口中。白璧德這時決定禮貌性地關心他們說: 「我聽說你們是遇上船難才被我們救起來的,請問你們搭船是要去哪裡呢?」 這個問題正是秀慈最難以啟齒的答案,她吃力地嚥下一口生菜,才勉強吐出一句話: 「我們……打算逃到國外。」 「喔……」白璧德以身為醫療人員的敏銳隨即明白,也就沒再不長眼地追問前因後果,只是細細咀嚼完一口麵包後,試探性地問道:「那如果到時候情況不允許你們前往原定的國家,你們打算怎麼辦呢?」 白璧德改問一個比較有建設性的問題,而這也的確是秀慈他們眼下最迫切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秀慈反而輕描淡寫、彷彿事不關己地說:「在經過昨晚那麼恐怖的事情之後,我甚麼也不敢奢望了,只求能陪在寬宏的身邊,看著他平安長大,這樣就足夠了。」 秀慈這時伸出手來摸了摸寬宏的後腦勺,再用紙巾拭去他嘴角的番茄醬漬,一臉淡然,只有眼神仍然保有為母則強的無限愛意。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即將嚴酷地考驗秀慈的母愛有多強大,而這位名叫白璧德的異國男子又能對眼前這對母子的苦難同理到甚麼程度?他又是否真能伸出迫切的援手? 正當三人享受著片刻寧靜的早餐時,遙遠的彼方突然傳來數聲「呯、呯、呯」的悶響,即便距離遙遠仍能感覺到那突然收緊的氣壓。眾人不約而同轉頭望向聲音的來處,卻看見數公里外的航母戰鬥群的多艘軍艦竟然同時發射多枚直射向天際的飛彈,在無垠的藍天畫出直上的細長硝煙,但是方圓十公里內並未有任何可疑敵艦,船上的作戰警報也未響起,白璧德遂安撫心慌的秀慈說: 「別擔心,應該是我軍正在進行作戰演習,沒事的。」 正當秀慈半信半疑而寬宏也放下手上的果汁時,遠方的軍艦竟又再次轉動船上的方陣快砲,朝著同一個方向連番掃射,而高空中也隨之傳來令人心驚膽戰的爆炸聲,這時終於有人坐不住走向落地窗和甲板上遠眺前方的情況,只見無數砲彈火光射向天際,沒入雲端之上,戰艦甲板上隱約有微小的人影來回穿梭活動,這一頭的人們卻依然不清楚是甚麼東西讓友軍徒然耗費如此大量的彈藥?但是緊接著答案揭曉:在雲層之中,猛地竄出多枚迅如流星的飛彈,大小可比一艘飛彈快艇,直朝艦隊核心的航母飛去!就在眾人驚呼之際,多枚飛彈遭快砲擊中,在空中炸開,原以為危機就此解除,不料在爆炸之後整座天空竟佈滿了無數白色的碎片,在天空中閃耀著奇異的磷光。就在眾人困惑之際,天空中成團積聚的雲層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氣壓衝開,眾人親眼目睹──一枚巨大無比的飛彈轟然落下,宛如天神之怒般噴發出熊熊烈焰,而位於彈頭正下方的航母卻像靶船一般毫無反應,眼睜睜地看著天火赫然降臨,直接命中人員、戰機集結的甲板中央,炸出一道有如火山爆發的沖天烈焰,讓整艘航母瞬間陷入火海。 大約同一時間,秀慈等人所在的醫療艦也響起全艦警報,伴隨著船長語調急促的廣播,餐廳裡的人頓時全動了起來,白璧德也一把抱起寬宏,一邊跑回病房一邊向秀慈解釋: 「船長要我們所有人返回工作崗位,我們要前往航母所在地點救援受傷的友軍和打撈罹難者,妳先跟孩子一起待在病房內,千萬不要亂跑!」 「甚麼?我們還要開過去那裡?」秀慈覺得自己又一次被這場該死的戰爭給耍了,不久前在台灣逃難的記憶,竟然在美軍的船艦上再次重演。 秀慈不禁感到,這是神在開她玩笑,讓她和兒子一次又一次地逃難,卻一次又一次地闖進戰爭的重圍。而她此刻滿腔的悲憤,卻無人可以傾訴、撫慰,只能和寬宏再次躲回那白得嚇人的空間,忍受永無止盡的死亡威脅。 然而這就是戰爭,面對生死交關的人們無暇再顧及無關痛癢的恐懼,一切都以勝利和生存為優先,所以秀慈也被白璧德以不由分說的姿態給送回病房,隨即前往他該去的地方。而秀慈看著門外那群陌生人慌張來去的模樣,也實在沒有任何抱怨的餘地,遂抱起一臉惶恐的寬宏,走向她唯一能夠得知外界情況的圓形小船窗前。從窗口望出去,天依舊晴朗而海依舊湛藍,只是遠方的海面上卻多了燃燒不息的惡火和直沒入天聽的黑煙,成為汪洋大海上最顯著的標的,而他們所在的這艘船此時也正加速掉頭往烈焰的核心地帶駛去。 所幸在剛才那波巨大的爆炸之後,敵軍就沒有下一波的攻擊,因此所有船艦都得以安全開抵航母周邊,一邊小心不要壓過在海中載浮載沉的弟兄,一邊打撈搜救任何還有生命跡象的同袍,海面上盡是雜物碎片和厚厚一層油汙,還浮在水面上的人們紛紛揮舞手臂呼救,身上則沾滿了黑色的油汙和自己的鮮血,將白色的海軍制服染得不成原形。秀慈從安全的船艙內望出去,那一張張惶恐無助的年輕臉孔,像極了昨晚在塑膠桶內浮浮沉沉的自己,這再一次回憶生死交關的震撼,讓秀慈嚇得都忘了要摀住寬宏的眼睛,遂讓年幼的寬宏一同目睹這人類文明最殘酷的暴行。而這一次,還是發生在本該蔚藍燦爛的藍天大海之中。 但就在這最悲慘的時刻,秀慈和寬宏卻都看見:有多艘白色的救生小艇垂降水面,先後划向即將滅頂的弟兄身旁,將一個個受盡折磨的水兵或冰冷的屍體拉起,其中尤其奮力而忘我的救援者──正是前一刻還跟他們一起悠閒吃早餐的白璧德。 秀慈看著他將全身血肉模糊的傷者從海中救起的模樣,彷彿也看見了那一晚偉恩的身上染著別人的鮮血,頭也不回地往戰火深處衝去的樣子。秀慈在他們兩人身上一再看見的是無私為人的勇氣,在今天以前她只覺得他們好傻,而此刻她終於明白,如果不是他們的傻,她跟寬宏現在根本不可能安穩地站在這裡,旁觀他人承受的巨大痛苦而全然置身事外。拯救別人,其實是在拯救自己。 秀慈不自覺地流下淚來,彷彿是被這無私的義行深深感動,又或許是為了過去的自私而深深懺悔,無論出於哪一種動機,都具體化成了她臉上無法抑止的淚水。 「媽媽,那個叔叔好勇敢喔,我長大以後也可以像他一樣嗎?」寬宏在秀慈的懷裡,滿是尊敬地問道。 「可以的,宏宏一定可以的,因為已經有人示範給你看了,只要你也願意像他們一樣……只要我們願意像他們一樣勇敢,一定也可以的。」 今天秀慈和寬宏只是無能為力的婦孺,但秀慈不知道這句簡單得近乎無心的鼓勵,竟成了寬宏日後勇於走在一片荒涼的世界,去學習、去探索、去犧牲的初衷。 整個拯救行動一直持續到下午才告一段落,航母戰鬥群暫時返回關島,而秀慈所在的醫療艦則直接返回美國本土,船上同時進行傷員急救和陣亡將士名單造冊的工作,白璧德為此忙得不可開交,直到傍晚他才想起有對難民母子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有同事代為負責照顧他們的生活所需嗎?當他終於想起這件事時,也不管自己已經連續執勤超過8小時,粒米未進,依然邁開疲憊的步伐走到秀慈所在的病房,一眼就望見秀慈和寬宏同坐在一張靠窗的病床上,兩人一邊啃著麵包,一邊玩著他不知道的比手畫腳遊戲,從房門小窗上看見這一幕的白璧德並未立刻推開房門,而是站在門外端詳著兩人愉快互動的樣子,那樣相愛相惜相依為命的母子之情,突然勾起他太過遙遠且已不願再想起的回憶。於是他收回打算開門的手,後退一步,再退一步,抱著溫暖又酸楚的複雜心情越退越遠,然後轉過身去,獨自一人走到餐廳,為自己倒了一杯黑咖啡,在右手指節隱隱散發出的血腥、油耗味間啜飲一口,慢慢沉澱那早已塵封的過去。篤信上帝的他卻很確定,秀慈這對母子在此時此刻出現在他的生命裡,一定是神深不可測的安排。過去沒能守護住的,而今神再次賜予,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次能為他們做些甚麼,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做,而且將竭盡所有。 這份旨意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一路上他依舊一視同仁地照護包含秀慈在內的所有受難者,期間固然有些生活和往事的關懷與慰問,但彼此都知道有條界線不容逾越,就這樣維持巧妙的平衡。一直到船抵達加州的港灣,在海關人員的攔阻下,白璧德才被迫打破這個平衡。 「總統已經簽署命令,不允許任何未依合法程序申請簽證的難民入境,請你諒解。」海關人員對著秀慈和寬宏嚴正說道。 一旁的白璧德頓感焦急,不斷追問: 「美、台不是友邦嗎?為什麼不能收容來自台灣的難民?他們絕不可能是恐怖份子啊!」 「先生,你對我大聲也沒用,這是總統的命令,我們只能照辦。」海關人員再次舉起手擋在秀慈和入境大門的中間重申:「小姐,你們不能入境,請返回你們原本的地方,否則我們會直接遣返你們。」 秀慈從頭到尾都聽不懂這個男人在說甚麼,卻從他的手勢讀懂:美國不歡迎他們,而他們將無處可去。 當其他人員陸續通過海關,連傷員也已先後搭上救護車後送到地方醫院治療,秀慈和寬宏卻只能站在孤立無援的這一頭,遙望近在眼前卻不屬於自己的自由。秀慈此刻才更強烈而悲哀地感受到偉恩當時叮嚀再三的「難民」是甚麼樣的處境。她知道在美國這個大國的司法體系面前,她一個弱女子是完全無能為力的,所以她只是平靜地抱著寬宏,低下頭閉上雙眼,等待下一個命運的降臨。 「張秀慈小姐,我有最後一個方法可以幫妳跟孩子入境美國,妳願意聽聽看嗎?」 秀慈沒有想到命運的聲音竟然可以如此溫柔,抬頭睜眼一看,是白璧德,他正誠懇地俯身注視著她,向她提出請求。 「沒、沒關係,你說。」即便如此,其實秀慈心中已無期待,她明白期待的下場是甚麼。 「我們可以……結婚。」 「結婚?」 秀慈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但白璧德再複述了一次: 「對,結婚。這是我唯一能夠幫妳和孩子入境美國的辦法。我無法改變美國總統的命令,但我可以選擇去愛。我不認識妳,但我佩服妳為了孩子在大海中奮力求生的意志,而且我也相信,那時妳和孩子是那艘船上僅存的難民,而我也剛好接到命令把你們救了回來,並且陪妳一直走到這裡,我相信這一切必定是神的安排。我選擇相信愛,神的愛,但我不確定的是──妳願意相信我嗎?」 秀慈固然在海上漂流的那一夜見證了神蹟,但是一個陌生男子以神之名、以愛之名說要娶她,這真的已經超乎她一個凡人所能理解的範疇了。照常理來說她應該斷然拒絕甚至賞他一巴掌,以此唾棄他乘人之危的卑鄙,但是尚有理智的她馬上明白,這的確是他們母子倆此時此刻唯一能夠得救的辦法。退一萬步說,一個年輕有為的白人男子,對一個帶著六歲小孩的難民婦女,又有甚麼好貪圖的呢? 秀慈揚起頭,閉口不語,兩眼直直看進白璧德的眼裡,一秒,兩秒,三秒,對方毫不閃躲,反而炯炯有神地回望著她,真心等待她的答覆。此情此景,竟是如此似曾相識──是的,就是偉恩偷偷潛入醫院帶她走的那一晚,同樣澄澈真摯的眼神,彷彿剛剛誕生還未經世事的赤子。 「請你給我一分鐘。」 秀慈說完後,也不等對方答應,逕自牽著寬宏走到無人的角落,蹲下來仰著頭對寬宏說: 「宏宏,媽媽知道你其實聽得懂剛剛那個叔叔說的話,媽媽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可是媽媽要告訴你,爸爸已經走了,媽媽還要想盡辦法帶著你活下去,所以只要是能讓宏宏平安長大的方法媽媽都會勇敢去試。所以,請原諒媽媽無法考慮到你的感受,媽媽也很難受,但是……」秀慈說到這,終於抑制不住眼中的淚水,但她已是母親,她必須堅強。 「媽媽決定,要嫁給那個叔叔,不管你現在能不能體諒,媽媽希望,總有一天,你能原諒媽媽今天做的決定。」 秀慈直起身子,在寬宏的額頭上深深一吻,將他緊緊抱在懷裡,然後拭去淚水,站起身來,牽著寬宏走向白璧德。 「我願意跟你結婚,請你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我會全力配合。」 令人意外的是,寬宏也仰起頭對白璧德說: 「叔叔,我媽媽就拜託你了,希望你能好好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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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