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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天堂:來自遠方的消息
2020/06/06 22:32:30瀏覽186|回應0|推薦6

    秀慈在一張陌生的床上醒來,但是她的心情卻無一絲惶恐或不安,因為她和寬宏此時此刻都得救了。準確一點地說,只要她和寬宏能乖乖待在白璧德的家中,以「夫妻」的方式生活一年,移民局就不會再找他們母子倆的麻煩,而所謂的「難民」或「政治庇護」的標籤也都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身為白璧德合法的妻子及被領養的兒子這兩種新的身分。他們可以永遠成為美國人,而非異鄉人。

    但是,秀慈當然沒有忘記對偉恩的許諾,她感激白璧德給了她一個名正言順的安穩身分,但若有朝一日──那怕一晃眼已五、六十年──台灣能夠再次恢復她往昔的容顏,她一定會不遠千里、不辭勞苦,帶著寬宏回去。她相信以愛之名娶她的白璧德一定能諒解,也一定會答應的。

    因為時差的關係,偉恩敗逃的黑夜,正好是秀慈得救的白天,而兩人的中間,隔著一座遼闊無盡的太平洋,何時能再回到那個充滿回憶的家?秀慈的心裡沒有答案。但是此刻,她至少可以扮演好妻子的角色,用具體的行動向白璧德表達謝意。但是當她以為早上七點走出房間做早餐就行了的時候,卻看見白璧德人已在廚房,咖啡煮好了,吐司也已從機器中跳起,而他正輕鬆地哼著歌,一手拿鏟一手掌鍋,愉快的煎著滋滋作響的培根。秀慈以為自己在做夢,但那食物和咖啡的香氣卻真實的喚醒了她,也喚醒了寬宏。

    「好香喔!我肚子餓了!」

    寬宏開心地打開房門走出來,而他昨晚睡的那個房間,從半開的門縫望進去,就跟大多數美國男孩一樣,有美國隊長、超人的玩具和貼紙,還有NBA球星的大幅海報,以及全套的蜘蛛人床組。但這並不是白璧德為寬宏準備的,這個房間其實另有主人。

    「沒問題,可以吃早餐囉。」白璧德很有精神的回應道,同時動作俐落地起鍋、關火。

    秀慈這時也只能跟在寬宏後面入座,三個人圍坐在一張簡單的小圓木桌共進早餐。這是他們成為法定夫妻的第一餐,因此必然有些尷尬,只有寬宏毫不在意地拉近自己的餐盤後,開始狼吞虎嚥盤裡的培根和荷包蛋。

    「咖啡可以嗎?」白璧德突然問道。

    「可以,麻煩你了。」秀慈不好意思地說。

    「我也要喝!」寬宏嘴邊沾著番茄醬抬起頭來說道。

    「不行,小孩子只能喝牛奶。」白璧德溫和但堅定地回應道。

    不過兩三下工夫,一杯熱牛奶和兩杯現煮的黑咖啡便端上桌了,而三人也再次回復到一開始的尷尬沉默。

    「那個,可不可以麻煩你開個電視給我看?我想知道台灣現在怎麼樣了。」秀慈終於打破了沉默。

    「沒有問題。」白璧德立刻起身走向客廳,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切到CNN,首先看到的新聞是:

    「美國總統已針對先前發生的航母誤擊事件提出嚴正抗議,而中國方面也已出面道歉並承諾會賠償損失並從優撫卹傷亡人員,因此美方不會將此一自二戰以來美國海軍最嚴重的傷亡事件視為偷襲行為,美國也不會因此對中國宣戰,雙方都已採取外交手段,尋求和平解決此一武裝衝突事件的辦法……」

    秀慈看到這則新聞,不知該為中美雙方不致全面開戰而感到慶幸?還是該為台灣依然處於孤立無援狀態而感到悲哀?美國對於這起航母遭中國飛彈擊沉的重大事件居然定調為「誤擊」,換言之也就是美國固然還保留台美關係法的效力,但終究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台灣而冒著和世界第二強權開戰以及可能戰敗的風險,於是──外交辭令便成了粉飾背叛最好的說詞。

    秀慈可以預見,既然全世界唯一可能壓制中國野心的美國都已如此表態,那其他國家更是不可能淌入這灘渾水,所謂「聯合國」維護世界和平的宗旨,也只會在中國主張「一個中國」的原則之下,蕩然無存。想到這裡,秀慈不禁嚇得發抖,她的中華民國,她的台灣,真的要亡國了嗎?

    果然下一則新聞隨即帶到:

    「聯合國目前正邀集安理會五大理事國及各會員國召開臨時會議,討論『中國對台軍事行動屬於國內還是國際事件』?國際事務專家表示:『就算聯合國各會員國能扛住來自中國的龐大壓力,將此次軍事行動定調為『國際武裝侵略』,但是在決定『是否出動維和部隊協助台灣抵抗中國侵略』的問題上,身為安理會五大理事國之一的中國想必會投下反對票,而向來友好的俄國也極有可能附和,如此一來期望聯合國能代替美國履行保護會員國免遭併吞的義務必然落空,而更可悲的是,台灣──或者說中華民國──連身為國家的資格都尚未被聯合國承認。截至目前為止,歐美及東亞各國領袖也僅止於發表聲明譴責中國貿然動武的行為,呼籲雙方理性克制,以談判消弭政治上的分歧,以尋求海峽兩岸人民的最大福祉,除此之外並無進一步的行動或制裁。」

    在白璧德的耐心逐句翻譯下,秀慈算是能夠大致了解新聞上不斷閃過的字幕和畫面所代表的含意,卻也因此更顯絕望。她知道無論台灣過去對這個世界付出多少以爭取認同,在人命關天的戰爭陰影下,是不會有任何國家敢挺身而出對台灣伸出援手的。至少她目前看到的美國和聯合國的態度正是如此,只有口號的正義與和平顯得更加可笑又可悲。秀慈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當真盡他所能,拯救了他們母子倆,讓他們不致再淪為難民或人球,而是名正言順的人妻與人子。對此,秀慈的心中只有感謝。

    只是目前他們仍是移民局眼中的可疑分子,他們必須演得更像一家人的樣子,才能在兩次抽檢後,徹底擺脫移民局的騷擾。因此,秀慈覺得自己有義務多了解白璧德一點,否則要是被問到關於丈夫的事卻一無所知,恐怕這段臨時起意的婚姻就要提前結束了。

    「白璧德先生,啊、不……老公……」秀慈第一次叫一個陌生男子老公,不禁有些難為情的樣子。

    「沒關係,你可以叫我白璧德就行了,我知道妳的心是屬於另一個好男人的,這個稱呼也該專屬於他才對。」

    「好、好的,謝謝你。」秀慈再一次對眼前這個男人的體貼入微和紳士風度感到驚訝,不禁更加好奇他的過去。「我想請問你,那個房間……本來是屬於誰的?」

    「那個房間……」白璧德明顯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說:「是我兒子的。」

    「果然……如果你不想談這件事的話沒關係,我……」

    「不,我想談,我也想讓你們多認識我一點,不論是好是壞。」

    白璧德喝了一口咖啡,沉澱一下情緒之後,這才侃侃說起一段往事:

    「曾經我也有過一個家庭,就跟你們一樣,我的前妻也生下了一個非常可愛的男孩,而他最喜歡的偶像,就是有超能力可以到處打擊犯罪的蜘蛛人。所以他對於自己的爸爸竟然是一名護理師很不能接受,他年幼的心裡認為,既然要救人,那就應該當一個人人尊敬的醫師,怎麼會是一個只是幫病人打針抽血、清理穢物的沒用護理師呢?他不知道一名護理師對於病患的撫慰與關愛其實更勝醫師,而他的同學們也不明白,因此他在學校成了大家取笑的對象,有人在他的書包寫上『娘娘腔』、『變態』等字眼,或是在他最心愛的蜘蛛人貼紙上再貼上洋裝、高跟鞋的貼紙。這些行為和赤裸的歧視我早已習慣,但是對一個年幼的男孩子來說卻是難以忍受的,所以他不只一次在學校和同學打架,我前妻也去了學校很多次,她還建議我是否要轉學或是我乾脆換一個適合男人的工作,但我都拒絕了。我選擇相信這是神給彼德的考驗,希望他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成長,成長成一個心胸更寬闊包容的孩子,但是我沒想到神的安排竟然是……讓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霸凌中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最終選擇在大家的嘲笑聲中,從三樓的教室跳下去……」

    白璧德說到這裡又停了下來,啜飲一口苦澀的咖啡。

    「事情發生之後,我的前妻對我當然是不能諒解,她覺得這一切都是我害的,是我不能正視彼德所承受的痛苦,只想著實現自己可笑的夢想,或是指責我沒有勇氣換個工作,總之甚麼傷人的話都說盡了,而最傷人的一句話就是:『我們離婚吧。』所以我的婚姻結束了,但是我對彼德的愛不會因為他離開而結束,我把他的房間保留下來,把覆蓋在超人玩具上的灰塵擦拭乾淨,並且加倍努力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付出奉獻,我要讓在天堂的彼德看見:我是一名男護理師沒錯,但這絲毫不影響我拯救生命的志願,我每救回一個人,就是在跟彼德宣告,我跟超人沒有兩樣,爸爸一樣可以拯救世人。」

    聽到這裡,秀慈不禁下意識地聯想到:白璧德之所以如此渴望拯救他們母子倆,是否正是出於對自己妻兒的虧欠呢?不,那不是虧欠,那只是一種單純的移情,再加上一點職業或天生的悲憫。秀慈慢慢理解他所謂「神的安排」是甚麼意思了,他們各自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部分,而神在最神秘的時刻讓他們相遇,他們唯一需要做的只有──相信神會做出最好的安排。

    「謝謝你,你的確拯救了我們。」秀慈感激地說:「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天,能夠跟我兒子一起,在如此乾淨又舒適的地方,和一位善良的男子共進早餐,知道自己終於可以不用再擔心受怕了。真的,很謝謝你。」

    「叔叔,謝謝你。」寬宏也懂事地露出燦爛的笑容,向白璧德表達感謝。

    「不不不,我才要感謝你們願意接受我的提議,未來的日子我也會盡我所能,給你們幸福的。」白璧德一掃剛才的陰霾,重新露出他開朗的笑容。

    他們三個因為時代的動盪而匆促組成的小家庭,此刻的心卻都緊密相連在一起,就像真正的一家人了。

    後來,移民局雖然真的有派人突襲檢查,但舉目所見盡是和樂融融的景象:白璧德和寬宏毫不生疏地玩著彼德留下的英雄玩具,秀慈則扮演起稱職的主婦,一個禮拜不到便已將家中全寫著英文的家電摸熟,就像在自己家一般靈活地完成洗衣、料理、清掃等家務,確實大大減輕了白璧德工作之餘的負擔,移民局的人唯一能夠挑剔的事情就只有他們夫妻分房睡這件事,而白璧德的回應是:

    「因為我會打呼,分房睡的睡眠品質比較好。」

    既然秀慈他們沒有偷跑或違法打工,他們一家三口的感情還比美國許多貨真價實的夫妻還熱絡,移民局的人也就不再自討沒趣,一個月之後的複檢沒有異狀,秀慈的婚姻移民身分也就拍板定案了。

    但是這一個月對海洋另一端的台灣來說,卻是歷盡艱辛的一個月。秀慈每天都可以從新聞上看見戰地記者回傳的最新戰況:

    「在中國成功占領台灣各大海、空港後,大批解放軍部隊得以源源不絕橫越台灣海峽。台灣方面的正規軍正陷入不成比例的巨大消耗,兵力和裝備都遠遠不及中國的台灣當局,在失去台灣海峽這道天險之後只能節節敗退,再加上海運、空運雙方面的封鎖,讓台灣當局無法有效取得持久戰的必要物資,唯一能仰賴的只剩台灣本島自力生產的稀少食糧和軍備,但連這僅有的物資來源,也即將因為解放軍逐步佔領各地方縣市而快速縮減。各國軍事專家紛紛預測,照這個局勢繼續發展下去,無以為繼又彈盡援絕的台灣當局隨時可能投降,中國全面接管台灣已經不是有沒有可能的問題,而是何時會接管的問題……」

    但是除了大勢已去的戰局分析,秀慈卻也看見美國的記者隻身進入戰區,沒有麥克風也沒有攝影機,僅憑一支手機直播戰地的實況,在晃動不定的鏡頭前,秀慈看見:解放軍在占領的城市大道上大搖大擺地踢正步行軍,前線指揮官志得意滿地在吉普車上向全體將士高喊:「辛苦了同志!我們完成祖國飲恨多年的統一大業了!」而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記者手機鏡頭下每一張躲在窗後暗巷恐懼或憤恨的臉孔,那是秀慈熟悉的膚色、熟悉的人群、熟悉的街道和招牌,而今都在戰火的蹂躪下面目全非。

    同時她也看見:許多拒絕被中國接收的台灣年輕人,身穿一如當年香港反送中的黑衣黑褲,將可供追緝的五官蒙上,只露出一雙熾熱如火的眼睛,朝著行進的解放軍投擲石塊、垃圾和汽油彈,而解放軍則將之一律視為敵對分子格殺勿論,剛要成形的黑色浪潮轉眼便被步槍、坦克擊潰,在大街小巷中慌張逃竄。美國記者一邊跟著這群年輕人逃命,一邊用手機將戰場的實況發送給全世界,在劇烈搖晃且火光四射的畫面中還可聽見記者在畫面之外用粗喘的語氣盡責播報:

    「一如你現在所見,中共解放軍猶如在台灣重演當年用軍隊鎮壓年輕人的六四慘劇,這些年輕人面對如此殘暴的敵人,他們唯一能夠有效反擊的武器,只有從各地加油站分裝來的簡易玻璃汽油彈,但是誠如你所見,他們……」

    記者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陣巨大的風壓給撂倒在地,鏡頭倒下後又立刻翻轉對準後方發生的巨大爆炸,而被炸毀的竟然是──解放軍的小型突擊坦克!記者同樣不敢置信,而當他將鏡頭轉向風壓的來處時,赫然拍到一小撮身穿迷彩軍服的士兵,其中一人的肩上清楚可見扛著一管美製的刺針飛彈,記者立刻將焦距拉近,想捕捉到勇猛反擊的台灣軍人究竟是誰,就在鏡頭拉近並聚焦的那一刻──

    秀慈忍不住喊出聲來:

    「偉恩!」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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