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恩在打完人生第一場勝仗後，便和連上弟兄一起在機場大廳席地而坐，稍事休息，等待下一階段的任務安排。此時周慕瑜也走出甲車，從外而內一一巡視弟兄們的情況，了解實際的戰損與傷亡，並將傷員後送至救傷站，再向後勤單位調集必要的彈藥補給。

    在周慕瑜及隨行官走到偉恩等人面前時，他們全都急忙起身立正站好，等待長官指示，而周慕瑜卻一改衝鋒時的驃悍強勢，換上出人意料的和藹神情對他們說：

    「後備旅的弟兄辛苦了。」

    「謝謝指揮官關心，我們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偉恩代表全連九位弟兄恭敬答覆道。

    「很好，你們連上有人傷亡嗎？」

    「報告指揮官，託您的福，全連共九名弟兄無人傷亡！」偉恩精神抖擻且自信地說。

    「這麼厲害？剛才聽說你們還有抓到七名戰俘不是？想不到你們身為攻堅的一方，不只以少勝多，還能毫髮無傷的回來，那想必──」周慕瑜逐一掃視偉恩身旁八名弟兄的面孔，並從他們共同透出的眼神中得到答案：「是你完成了一次成功的指揮吧？」

    「不敢當，只是一時運氣好。」

    「我從來不相信運氣，」周慕瑜突然正色道：「我只相信百分之百的實力，而你雖然是後備旅臨時徵召回來報國的軍官，竟然能有如此傑出的實戰指揮，要不……」周慕瑜跟一旁的參謀交頭接耳片刻後，逕自宣布：「你們九位弟兄就正式編入我們機步旅，我再另外補一百名弟兄給你，讓你當個名副其實的連長吧。」

    偉恩受此命令，頓時兩腳一軟，連忙婉拒說：

    「不敢當、不敢當，回指揮官，我能繼續帶這九名弟兄繼續奮戰，扮演好一個『班長』的角色就很滿足了，一百人的連隊我是壓根不敢想的！」

    「黃偉恩少尉，」周慕瑜突然連名帶姓加軍銜地叫道：「國家現在正值用人之際，我身為全旅最高指揮官，難道連你一個少尉連長都叫不動嗎？」

    「報告是！」偉恩突然回憶起當兵時被營級政戰主任電到飛起來的慘痛回憶，趕緊立正站好。

    「這個答覆才是我想聽的，今晚我們會駐紮在這裡，防止敵軍再次佔領機場，晚集合的時候我會撥出那一百名弟兄交給你，記得來集合啊。」

    偉恩無從選擇，只能再次被推上領導的位子，而且這次還要揹負比上一回更多的一百零九條人命，這樣沉重的擔子，讓偉恩在指揮官剛一離開就忍不住重重吐一口氣，感覺肩膀越發沉重了。不過張誌家倒是適時前來安慰他說：

    「連長，你不用緊張吧？我們雖然都不是正規軍人了，但是我們今天在你的領導下打了漂亮的一仗啊，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好不好？我們現在對你可是超有信心的，大家說對不對？」

    「喔──」周圍的弟兄們齊聲吆喝，眼神中都透出信實的光芒。

    偉恩也不禁笑了，打趣地回應道：

    「那我還真是謝謝你們的加油打氣啦，到時那一百個不知哪來的弟兄搞我的時候，還有賴各位不吝相挺，可別讓我一個人面對啊。」

    大伙兒都笑了，這是這場血腥戰爭中難得的輕鬆時刻。偉恩等人在下午兩點左右終於分到伙房兵野炊而成的鐵盒便當，充滿當兵回憶的腿排和大鍋菜就算早已老掉變色，眾人依舊吃得不亦樂乎，這或許也是因為這是從昨晚到現在他們吃的第一頓熱飯，而且此時此刻，他們還能有一口氣吃飯，而不是陳屍在泥濘之中，或是在救傷站裡痛苦呻吟，這也足以使他們滿懷感激地把飯吃光。

    偉恩一邊扒飯，一邊掃視眼前這批弟兄狼吞虎嚥的表情，覺得好笑之餘，也突然意識到自己除了張誌家之外，竟然完全不知道其他弟兄的名字，也對他們的性格、背景全然無知，不免覺得不妥。身為一名指揮官，有義務了解他所帶領的每個士兵，如此一來也才能知人善任，讓每個人在關鍵時刻發揮最大的戰力。因此，他決定自己先起個頭：

    「大家一邊吃一邊聽我這邊一下，我覺得我們現在已經不是那種只相處一個星期就各奔東西的教召兵了，我們現在都是挺過槍林彈雨的真兄弟，所以我想邀請每一個人都跟大家自我介紹一下，也可順便說說自己的工作、專長，談你的夢想也可以，大家趁這個時候交流一下吧！否則等那一百個弟兄加入後，我們這九個一起奮戰的兄弟，恐怕就沒有時間好好聚在一起聊聊了。」

    「好啊，這個提議不錯，那就我先說吧！」張誌家率先附和，還搶了頭香，自己快活地說了起來：「我之前就是簽下去的志願役，幹了四年之後，發現部隊實在太安逸了，只要不犯大錯，每天跟大家這樣混混混、撐撐撐，每個月照樣可以爽領四萬多，我怕我到時退伍就只剩下退休金和開計程車的能力，所以四年合約一到，我就逃離部隊，現在還在修車廠當學徒，希望有一天可以開一間自己的店，大家到時候記得來捧我的場喔！」

    「排副你要是開酒店我們一定去！一定去喔！」一名偉恩還不認識的班兵打趣地說，大伙兒也都笑開了。

    「死小鬼，不要老想那種東西，既然這麼多嘴，下一個就換你講。」張誌家代替偉恩指定了下一個發言人。

    「我講就我講，跟弟兄們講話我才沒在害羞的。大家好，我叫石來也，不要懷疑，我的名條沒有印錯，就是這個石來也。這純粹是因為我爸懶得寫我的名字，我本人也樂得輕鬆啊。說到我的工作喔，其實也沒甚麼特別，我今年24歲，還不確定自己想做甚麼，又不能再給家裡養，所以現在就先跑個外送賺點零用，如果大家有甚麼賺錢的門路，門檻又不高的話，記得關照一下小弟我喔！」

    「好了、好了，講的真是沒內容，打完仗之後趕快去找個正經工作吧！下一個、下一個！」張誌家催促道。

    「那就換我來說吧。」一名身材微胖的弟兄一邊扒完最後一口飯，一邊抹了抹嘴說：「我叫何明軒，家就住台中，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家裡的水果店幫忙，大家都叫我西瓜，我想原因應該很明顯吧？真沒想到我有生之年真的會碰到中國打過來，而且我還得拿起槍作戰，這個經歷真是太酷了！我希望我可以跟大家一起活著看到台灣勝利，然後我就可以回家跟我兒子說：我們的國家是爸爸跟所有弟兄一起奮戰才保住的喔！」

    「沒錯！」

    「說得好！」

    圍坐在一起的弟兄有的人高舉筷子，有的人高舉手中步槍，同聲附和。偉恩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接下來……」張誌家又自行點人起來報告：「就你吧，平頭男。我也還不認識你，但你這一路的表現很勇猛喔。」

    「身材也很勇猛啊！」何明軒在旁邊補上一句，笑得開懷。

    「對啊排副，他的胸肌真不是蓋的，為了證明那是真的，我還試捶了兩下，果然很硬耶！」石來也也搭上一句，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惹得在附近休息的弟兄一陣側目。但是這群人不以為意，因為他們非常珍惜此刻難得的閒聊時光，所以沒人想要收斂，而是繼續鼓動平頭男接著說下去：

    「那個、排副過獎了，我只是盡我的本分而已。我叫賀一翔，家中排行老大，所以為了早點分擔家計就去讀了中正預校，畢業後因為成績不好所以轉唸士官學校，掛階下部隊之後也覺得在部隊學不到東西，所以決定先存一點錢，等弟妹也完成學業之後，我才辦理退伍，現在在當洗窗工人。」

    「好酷喔！那工作不是跟傘兵一樣玩命嗎？」石來也搶先回話，一副好奇又欽佩的樣子。

    「不算玩命啦，就是自己要小心一點就是了。如果你現在還不知道要做甚麼的話，可以來嘗試看看，薪水還不錯喔。」

    「多少、多少？」石來也一聽到薪水不錯，立刻追問。

    「我們起薪就七萬了，如果資歷夠、洗得快，月入十萬也是有可能的。」

    「哇！那還真是誘人的工作啊！」

    「好了、好了，要找人介紹工作私下再講，換下個弟兄說了。」張誌家適時出聲制止，讓自介會繼續進行：「在猛男之後，就換你吧，小矮個。」

    「我嗎？」一個身形的確瘦小卻和賀一翔同樣黝黑的年輕男子反問道，在看到張誌家點頭示意後，他才有些怕生地說下去：「我叫盧晏勳，職業是工地粗工，幫忙綁鋼筋的那種。生平無大志，只求有飯吃，請大家多多關照。」

    「想的真簡單，不過這樣也好啦，知足常樂囉。」張誌家簡單回應後，又指著另一個外型同樣黝黑但相對高挑的男子問道：「你不會也跟他一樣是做工地的吧？」

    「不是，我是醫生。」

    那名男子的回答，讓一半的人驚呼，另一半的人竊笑。石來也也在一旁幫腔道：

    「看不出來吧？人家可是台大高材生，不想考預官進部隊被老鳥電，只想當個小兵安分守己到退伍，回到社會才要當高級知識分子哩！」

    「石來也你話太多了，我現在在問他，你不要在旁邊囉囉嗦嗦的。」張誌家再次制止他，然後回過頭來換個客氣一點的語調問道：「失敬、失敬啊，請問這位大兵醫生怎麼稱呼啊？」

    「我叫殷允恭，叫我阿殷就行了。今天有幸跟各位一起奮戰到現在，是我的榮幸。因為讀了七年醫學系，所以戰場上需要的醫療我都還能應付，大家如果有需要的話，不要客氣，只要叫我一聲，我一定會立刻幫大家治療的。」

    「太好了，阿殷，在戰場上除了殺人技巧，最要緊的就是醫療技術了，那未來的日子就拜託你啦！」張誌家這時環顧四周，想確認還有誰沒有發言，這時一名年約20出頭的小伙子，全然無視大伙兒聊得正熱絡，自顧自地靠著柱子默默吃飯，從剛才開啟話題到現在，好像頭都沒抬起來一下，讓張誌家不禁有些不快，便吆喝他說：

    「那位坐得有點遠的弟兄，換你自介了。」

    沒想到那個小伙子只有略微抬頭，斜眼瞟了張誌家一眼，又繼續吃自己的飯。其他弟兄頓顯尷尬，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應，而張誌家則是一把火燒得正旺，就在他起身要過去「教育」他之前，偉恩卻拉住了他，自己親自走到小伙子的面前，坐下來問道：

    「兄弟你好，我叫黃偉恩，是一個國文老師，請問你的名字是？」

    那小伙子雖已不再露出輕蔑的表情，但說話的語調依然冷淡：

   「我叫莫志偉。」

    「志偉你好，你願意跟大家分享一點你的事嗎？」偉恩此刻的語氣，就像是在引導一位剛進班的新生，和藹而可親。

    「我沒甚麼好分享的，就是個只有受訓四個月的菜兵，我會盡量不扯大家後腿的。」

    「你現在的態度就已經很不夠……」張誌家正要發作，又被偉恩用手勢壓了下來。

    「志偉，」偉恩突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道：「你剛才說你姓莫，莫非的莫？」

    「對啊，怎麼了？」

    「那……你認識莫台楓這個人嗎？」偉恩想起來的是，莫台楓有個兒子，只是那張泛黃照片上的男嬰好像才剛滿週歲。

    但是小伙子的臉上卻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怎麼知道我爸？」

    「莫台楓是你的爸爸？」

    「對啊，你怎麼知道他的？我都沒看過他，你是怎麼知道他的？」

    眾人聽到這裡也不免驚訝，世上哪有這麼湊巧的事？

    「呃……」偉恩頓感為難，不知是否要跟這個年輕人說實話，但是對一個從未見過爸爸的孩子說他的爸爸已經死了，這會讓他毫無感覺？還是會陷入更大的悲傷當中？

    「那是因為……我曾經坐過他開的計程車，他的名字實在太特別了，所以有稍微跟他聊一下，剛好你也姓莫，才想說問看看你認不認識他。」偉恩找了一個最平常不過的說詞來掩蓋不堪的事實。

    「原來是這樣，我才想說如果你知道他在哪裡的話，趕快告訴我，我一定要去找他，狠狠揍他一頓！」

    莫志偉的話讓眾人更是一愣：為何要揍自己從未見過的爸爸？

    「你爸爸做了甚麼……讓你這麼氣他？」偉恩代替大家問道。

    「這不干你的事，我沒必要告訴你。」

    「喂你這小鬼──」張誌家正要罵人，偉恩又笑笑地制止了他。

    「你說的對，我們只是一起打仗的弟兄，你沒有必要告訴我，是我太多管閒事了。很榮幸能與你並肩作戰，志偉。」偉恩向他點頭致意後，隨即起身環顧四周問道：「好啦，還有誰沒有自介到呢？」

    莫志偉這時卻盯著偉恩走遠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卻依然悶不吭聲。

    「連長，就剩你右手邊那一個，他很會躲，我們一直都沒有點到他。」張誌家提醒道。

    偉恩這才注意到一名臉色有些蒼白，頭髮微禿，兩眼細小且分散的怪異男子。即使第一印象不太舒服，偉恩還是禮貌性地請他跟大家自我介紹一下。

    「那個、大家好……我、我叫施德榮，目前是在貿易公司當行政助理，沒有甚麼專長，就……謝謝大家。」

    「貿易公司的助理不都是漂亮的OL在當嗎？你長這樣也能錄取喔？」石來也立刻調侃他說。

    「你少在那邊性別歧視，他說不定做事很細心哩。」張誌家再次吐槽石來也。

    而偉恩卻發現施德榮只是尷尬地笑了笑，隨即低下頭去，在他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壓抑，連偉恩都覺得有些不舒服了。

    無論如何，兵器連投入作戰至今僅剩的九名弟兄，到此終於介紹完一輪，偉恩至少都知道了他們的姓名和大致的生活背景，大伙兒飯盒也都吃完疊回塑膠籃中，準備在下午可能發生戰事之前稍事休息，便三三兩兩各自找了舒服的地方，或相疊或靠牆，開始打起盹來。

    偉恩坐在一旁看著眼前這一幕，對照稍早時眾人手忙腳亂的模樣，不禁覺得好笑。但是在經過了這一輪戰役的洗禮之後，眼前的這些弟兄包括他自己似乎都多了一分自信與踏實，無論這場戰爭將走向何等結局，他們又將面對甚麼樣棘手的關卡，九條好漢都將並肩同行。偉恩沒有想到半個世紀前落幕的金門戰役會在他有生之年在本島再次爆發，但他同時也慶幸，自己可以和一群素未謀面的弟兄真正出生入死，這樣的患難情誼可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就像何明軒所說的，這是真正可以驕傲地對後代子孫說的故事。

    「宏宏，爸爸有機會跟你說這個故事嗎？你跟媽媽，現在還好嗎？」

    偉恩獨自站在終於奪回的航廈大門前，仰望同樣一片無垠的藍天，喃喃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