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評-復興紅樓夢
知名作家白先勇7日歡慶80大壽並舉行新書發表會。他說,這輩子影響他最深的書是《紅樓夢》;因為聽聞現代大學生已不讀《紅樓夢》,憂心如此千古經典被年輕世代遺忘,因此白先勇從美國大學退休後,特別回台教授《紅樓夢》。為此,白先勇決定啟動「紅樓夢復興運動」。
近年來由於教育內涵的轉移,在所謂「台灣本土優先」的理念下,許多古典文學的內容被大量刪去,年輕學生接觸經典文學的機會大減;在缺乏合適教學者且教育政策也不鼓勵的情況下,年輕世代與古典文學確實有漸行漸遠的趨勢。然而,古典文學真的是老掉牙、跟現實世界無關的作品嗎?
政治憲法學者薩孟武曾以隨筆方式撰寫《紅樓夢與中國舊家庭》、《西遊記與中國古代政治》、《水滸傳與中國古代社會》,用「中國4大小說」中的3部,剖析人類生活中的3大議題:家庭、政治與社會,每本書200頁都不到,談古論今、學貫東西,內容極為精采,當年叫好又叫座。
4大小說中的《三國演義》則可以說是靠日本人翻身的,日本人迷三國,動漫、電玩、電視劇、電影樣樣都有,禮失求諸野,華人社會終於也慢慢發現了三國的寶貴。
作家黃春明推崇《聊齋誌異》裡頭有20世紀由拉美作家帶動的「魔幻寫實」,還有後現代,簡直時髦得不得了;作家張曼娟把《菜根譚》比擬為古人的臉書、《幽夢影》是清人的微博……經典與現代人的距離並沒有年輕世代所以為的那麼遙遠。
當白先勇說年輕人不讀經典文學是危機時,他的意思是說,年輕人會因此失去了與傳統文化的聯繫──脫古其實也意味著一種精神的失根與流浪。
(中國時報)
張啟疆/籃球場
2016-07-03 08:02 聯合報 張啟疆
http://udn.com/news/story/7048/1802612#prettyPhoto
籃球場 圖/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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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水泥地,水印原鄉,泥封結界。
五道直線、兩側禁區、各自半圓,劃出一角戰場——是的,一角;在烽火地圖、鄉音光譜打造的眷村,戰爭和戰場,悄悄移防到歷史最猝不及防的角落。
一座搖搖欲墜、斑駁球架,一面回字方板;一口,永遠填不滿失落、餵不飽希望的圓框。
像,異次元的窗,教村裡的人眺望世界,也讓世界覘視竹籬笆內的洞天。
●
和棒球相比,籃球沒能帶給你光榮或傷痛回憶。除了砰砰球響陪伴你的怦怦心跳,除了和冬雨結夥投籃,或者說投入,那個你羞於啟齒的封閉性缺口;除了,國中那幾年,你每天運球上下樓梯數十回,只想練熟基本動作,彌補身材不足。身為地虎隊的一員,你不是不明白,天堂的門牆,喔不!是門檻,有多高。
怦怦怦,單手運球,咚咚咚,換手過人——喔不!是甩開自己影子;虛實交錯,閃身切入,帶球上籃,(要是能飛身灌籃該有多帥!)或在三分線外急停跳投——啊!那道彩虹拋物線,三分天下、三分春色、傷敵三分自傷七成……那時還沒有「三分球」這道美麗邊界。你活在但說三分話的世界,童年種種,入「目」三分。你唯一擁有的,是自己的三分頭。
●
每個眷村,都有一座籃球場?
絕大多數位於村門口,張大嘴,吞吐來往行人的目光。有些藏在村內畸零地、水塔邊或公廁旁,只有一柱孤伶伶籃架,適合單挑、鬥牛,不能打全場。
還有一種克難場地,很像村子和你們的誕生:蹲伏村後,混跡沙石堆、野草叢、垃圾山與橫七豎八曬衣架間。怎麼尋?沿蛛網般深巷挺進,九拐十彎,繞過某將軍戶後花園、鐵皮搭建的臨時菜市場,擠出一扇小木門(上面標寫「××新村」歪扭如蚯蚓的紅字),赫見一大片原是公車總站的廣場。
你們戲稱她「時代廣場」。
●
每所學校都有籃球場,而且不只一座。
被橢圓形跑道包圍、運動愛好者盤據;有些還分館內、室外。
時代變了,運動成為一種鬥陣的時尚。每逢假日,磚紅跑道、藍綠框條內擠滿男女老少、鰥寡孤獨,比凱道還熱鬧。放眼望去,活蹦,亂跳,慢跑,健行,很像肢體、美技、青春和不服老伸展台。
升國三後,你狠心拋棄斯伯丁與美津濃(註1),轉向聯考、事業競技場。直到年近花甲,為了鍛鍊未來棟梁,你買了一顆黑色星球、兒童籃球和足球,一周三回,帶大小兒子去社區高中「特訓」:跑、跳、接、傳、運、帶、盤、射……你自己呢?找一面落單、張著小嘴朝你微笑的籃板,拋繡球般,遠端邊角放電,舉頭三尺挑籃,若即若離勾射,聆聽刷刷刷、星星落網的天籟。
●
籃框通常不結網,以一種須彌納於芥子的空心,張羅九天十地的氣概:子弟們在此奔馳衝撞,鍛鍊體魄;模擬群架陣仗,學習睥睨身姿,或演練日後逃亡路線。
父老輩蹀踱迴圈,彳亍邊線;目光像回傳球,拋向視界不及的遠方。
遠方,有個子彈瞄不準的靶心、砲聲穿不透的板塊。
球進,囚禁;球出,求出。
●
「哥哥!兩手夾緊,用力推出去;你的力氣還不能單手過頂投籃。」
「弟弟!乖!幫爸爸撿球。抱不住沒關係,把球滾過來就好。」
剛上小學的大兒子縮腰弓背,把自身當成一支箭,瞄準目標,蓄勢而發。那動作,像青蛙跳水。球在半空發愣,力量不足,高度不夠,到不了天堂,搆不著籃框,就變成自由落體。
一球沒進,二球、三球都不進。孩子不放棄,十球、二十球、三十球……
身兼柔情老爸、鐵血教練,你冷看肢體與意志的啟蒙,不再出聲,而在心裡數數——猝然間,小傢伙錯手亂蹄,球一路滾到場外,你轉眼,撞見禁區內疾筆素描的虛線人形:一具瘦小身影,仰著脖,咬著唇,僵著背,凍著眼瞳,一臉倔氣;頭上的圓圈,熠熠閃閃,像光環。
看清楚了?那是七歲的「你」,站在同齡兒子旁,虛實交融,足足矮了十公分。
「你」在做什麼?雙手合抱一顆大扁球,凝神提氣,挑戰某道關口;那表情,像是在搶救破滅的地球。
●
吆喝。爭持。控球的手忽然躍起,將出人頭地的希望,擲入空洞。無聲,不息。
爭執。吆喝。山東廣西江南塞外,傷痛過往、老家話題,穿越黃昏、夜色、漫天飛蚊。吳儂,軟語。
一日一聚首,腿壯胳膊硬;征擋輪替,慢拖快攻。促急腳步跟不上成長、腐爛或換邊速度。
一聚一白頭,臉紅嗓門粗,輪流翻唱戰火回音,慷慨訴說私人觀點家國血淚史。
套疊又歧亂的故事,像涮滾框緣卻彈開的球。眾說投不進真相,回憶壓彎了背脊——彎腰,不為搶球,而是拾撿自己顫晃的魂。
●
從下午到黃昏,由黃昏到深夜,你來你往,你丟你撿,投籃(其實是投不進籃),一直投,拚命投,幼年「你」等候晚歸父親的儀式。
白天投籃,每一球,不論進或不進,都像是飛向藍天。這項發現,讓你樂在大軍撤退、空無一人的球場,悶頭苦練。
夜晚就不同了。暗與光勾結,繁殖圈套:街燈昏黃,明月渾亮;厝邊頭尾笑語如夜明珠,家家戶戶大吊燈晶瑩飽滿。鄰居小孩們手牽手,連成大圓環、小圈圈——但你進不去,每口圓洞都是鐵板,比蓋火鍋還慘。可惜你還不會騎腳踏車,否則,繞著村口銅像團團轉,也算自成一圓。「你」,怕黑的你只能待在熱鬧眷村的冰冷禁區,死守籃下,懷抱洩氣的球;不意間覷見黑夜破綻:頭頂那輪既封閉又狂放的寂寞缺口。那覘孔,收縮包圍似針孔,將你變成小井蛙,忘記虛無邪魅,以為天是真的,仰接繁星滿眼。
半世紀後的你,遙看脆弱與頑強,生怕驚擾孩子專注,步步後退,退到彩虹邊陲,輕盈跳投。呼!那枚超新星破空、破風——刷!籃網倒翻,反勾腰線,喔不!是框緣,像大風吹起裙襬。
你抬臂,揮手,好似回應滿場觀眾的歡呼;一個大旋身,單腳高跪姿,伸手向籃框邀舞。不知情的人,以為你在向籃架求婚。
●
夜夜,左鄰騷響,右舍鬧動;張家小姐與人私奔的顫影,李家浪子黯然回頭的怯步。娘們驚聲迴旋:「妳是豬生狗養的嗎?和妳死老頭一個賤樣。」爺們響雷破嗓:「你個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想當蓋世太保?」或悶哼如老獅鼾息,害你誤以為置身動物園。
哥們三字經當口頭禪,三十六省連環大罵充問候語,翻遍字典,也查不到那豐沛語彙的用途、出處。
有時,疑似兵燹的熱情,挨家沿戶放火;你們乾渴的眼井搜尋血色,心靈版圖,燃起狼煙。那是,大選投票日的硝煙,節慶的炮仗,械鬥談判你追我砍的陣仗。
●
嚴格說,你的籃球起步,比棒球還早。
後者發軔於小二暑假,村裡缺人,抓伕般抓不及齡的你湊數,把你扔到冷清右外野,連手套都不發給你,還好球彈沒來找你。輪到你打擊,拖著和你等高的木棒,像單兵扛大砲,對準迎面撲來的光球,扭腰,振臂一揮——哇!哥們歡呼聲中,魔彈退出我們的星球,直抵無垠宇宙。呃……其實沒那麼遠,飛越籬笆長城,滾落塞外而已,但已足夠讓你周遊中原,風光回壘。
前者呢,小一那年每天放學後,你在家門口等爸爸,隨後轉戰村門口繼續等,一直等,順便旁觀哥們的推拉追拱撞。入夜後,那些虎背熊腰豹子膽作鳥獸散,你依舊蹲在球場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凝視地上的汽水瓶、啤酒罐、檳榔渣、殘亂足印……以及,忘了帶回家的叫笑和背影。而你還在等……
那是個冬夜,幾位大哥哥忘了回家,你一球我一球,輪流投——喔!該說砸籃,碎碎念,連聲幹。驀地,更刺耳的台語幹罵聲、追跑聲和金屬刮地聲捲來,十幾具持刀掄棍的人影殺進村裡,砍向球場上的人。你嚇呆了,縮成一株含羞草,一動不敢動。「我操!」大哥哥們驚叫一聲,將球擲向對方,四散逃逸。其中一球正中一柄武士刀尖,利刃貫穿球體,當場破開。
那幾年,哥們變成美妝吸血鬼,血氣不改,伶牙、俐齒和尖爪猶在——純屬裝飾用。但無論如何,終於擁有自己的「戰役」:比台兒莊、東山島、古寧頭更慘烈,××新村大逃殺。
重傷住院的當事人變得沉默寡言,後來搬離村子。那故事仍在繼續:哥們不時「出征」,回巢後悶不吭聲,或從武俠小說偷橋段,編寫空軍子弟的「英勇」事蹟。有時訂下「單打雙不打」——對方落單就打,兩人鬥陣或兩軍對陣,訐譙幾句走人——的半停火協議。只不過呢,從此玩籃球不忘攜球棒,打棒球一定藏扁鑽,上公廁也得揪團。
冷飯也一再熱炒:耳聞證人們圍爐般圍著一盆火話題,像巫師鍊金、獵人烤羊。
「靠!那些痞子一口氣殺來一個營的兵力,差點擠不進村門口,一不小心還會捅到自己人屁股。大砲哥單刀挺立,一夫當關,為哥們擋下一百多刀。阿四哥空手奪紅刃……」
「是空手奪白刃吧?」
「『空手』是他的手被砍斷,『紅刃』上沾滿他的血。」
「我聽說,籃球場上的血跡,工友老王洗了三天都洗不乾淨,他直嚷嚷要操翻他娘的祖宗十八代。」
唯一在場的你,緘口不語,臥在籃底,護守上蒼垂憐的祕密贈禮:那顆從刀鋒取下丟棄在地的大扁球,滾啊滾,滾到你腳邊,像隻癩皮狗,賴著不走。
●
多年前,脫卸軍裝的父親們,打赤膊穿黃埔大內褲,流連村前籃球場,心繫家鄉。嚮往迷彩服的子弟們,換上長筒靴、喇叭褲(女生穿麵包鞋),進出圓洞(彈子房)與方城(麻將桌),花哩咕襠,小馬亂撞。
多年後,你們遠在異鄉,回看——不是父親掛念的山川,而是土崩瓦解的方場。
父親在你們的故鄉流浪,你們呢?漂流到他方,回望影影綽綽,兩種故鄉。(上)
註1:籃球和棒球品牌。
張啟疆/籃球場(下)
2016-07-04 10:42 聯合報 張啟疆
http://udn.com/news/story/7048/1804324
上篇:張啟疆/籃球場(上)
一樣童年,兩道疊影。
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九……九百五十一、九百五十二……
數字亂了。你不知該幫兒子數?當年自己數?他或「你」,生命中第一球。
「哇!你的孫子很有毅力喲!投了多少球了?」一位老先生帶孫女來跑步,停在你身邊。「看你投球滿準的,以前一定練過,怎不教小傢伙兩招?」
你苦笑不語。睖著兩名男孩的相似唇形——一種緊咬不放的稜線;不一樣的眼神:兒子艱苦挑戰入口,有好幾球力爭上游,沾吻籃框,擦撫籃板,就是不得其門而入。「你」呢,昂首,瞇眼,傻笑,尋找神祕出口;小嘴小眉小鼻孔結滿驟降的雨絲。
「加油!加油!」小女孩充當啦啦隊,兒子的眼睛亮了。
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
你又轉身,躍起,將長了眼睛的球,拋向屬於它的洞天。一球破網,二球空心,三球擦板,刷刷刷刷,你連進七個三分球。
一百九十九。日晷推移,乾坤震動。滾動的魔球,掉進宇宙的囊袋。
「進了!進了!爸爸我進了!」兒子展臂敞懷,又叫又跳。
是啊!經過天長地久的浪擲,你的老扁球像老漢攻頂,爬爬爬爬……不意間滑進籃框,一轉身,急撲而來,命中你的小腦袋,彈不起來,沿額頭、鼻梁、人中而下,直墜地面。
進了?你正暈頭轉向,愣了好幾秒,隨即仰天大喊,在雨中舞蹈,甩手振臂亂蹄飛踢,激起雨點、汗珠,化為漫天光點,一球一球,各種形狀的水球,爭先恐後跳進籃框。
你成為自我開幕戰的開球貴賓,千擊中的,揭開苦練、挫折和徒勞無功的序曲。
「搞什麼東西?天冷、夜黑又下雨,你杵在這裡不回家要做什麼?」熟悉的男人嗓音從背後傳來,一陣熱麻,那感覺,像上籃得分再加罰一球。你回頭,抱著球,七手八腳濺起水花,水花飛散似冰凌,奔向撐大黑傘著空軍服的俊挺身影。
●
方框或圓洞,投進亦跳出;嵌合套疊,就變成回家的「回」。
向內層遞同時朝外延伸的夾框。
那些穿時越空的疊影哪!有人姿態曼妙,閃身上籃;有人坑矇拐騙,連抓帶扒。有人連環快攻,戰無不勝;有人懷著全地球的能量,跳投得分。
也有人繼續尋訪異次圓:次第浮現異鄉,層層推進同心圓。
●
天際暗雲翻湧,銀芒忽閃,裂出一口黑窟窿。
「啊!好像要下雨了。」操場上的人群快速退散。而你,不知哪根筋不對勁,挺胸,瞠目,張口,退——退到楚河漢界,深呼吸,偷偷抖抖肩,朝兒子和小女孩一笑,忽然旱地拔蔥,就在中場出手——你想挑戰半壁江山?天哪!七歲以來最浪漫的拋擲,那抹弧線,活像豔鬼勾魂眉、老妖絆馬索,抓住在場每一個人的視線——刷的一聲,網裙翻掀如驚濤,一記超大號三分球。
「哇!」兒子的嘴形變成一枚雷霆驚嘆號。
黑色斯伯丁翩翩降落,直挺挺彈回你腳邊(註2)。哈!斯伯也想當壯丁?
「太棒了!爺爺您好厲害!」小女孩變成你的粉絲,衝過來要和你擊掌。
神色一變,眼珠一瞪,一把抓起小手,像拳擊裁判高舉冠軍手臂:「爺什麼爺?小妹妹,妳要說:耶!耶!泥好棒!泥好棒!」(下)
註2:根據某不知名運動定律,站在籃板正前方直角(如罰球線中央)投籃,如果空心入網(球與框呈同心圓),球經籃網緩衝後落地,會沿直線彈回。距離愈遠,弧度愈大,愈適用該定律。
【跟著斗哥友天下】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2016-06-26 08:00 聯合報 文/張光斗
http://udn.com/news/story/7044/1786959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圖/江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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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康解密,酒豪開金口
跟他初識的那晚,我剛下飛機,被車子載到北投轉往復興崗的十字路口,公園邊上的牛肉麵店擠滿了饕客;麵店後面的粵菜館,才是真正的目的地。我心一橫,既然已被告知,會有一場論酒大會,乾脆先來一碗牛肉麵打底,省得腹空心虛,不耐久戰。
火速吃完牛肉麵,還沒來得及擦掉嘴角的油光,我一進餐廳大門,就看見他笑盈盈地打量我……
張毅是主人,立刻介紹,「他就是榮總感染科主任,劉正義先生。」
張毅顯然刻意誇大了我的酒量,換過名片,才一坐下,冰鎮好的啤酒就率先上陣;一大瓶威士忌虎視眈眈地守候在側不說,空著的一張椅子上另有烈酒排列,擺明要我效法三國的張飛大叔;殊不知,酒國論戰,我真的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了。
果不其然,才撤掉啤酒杯,我的面紅耳赤就相映出他那難以撼動的酒豪本色;雖知要大敗,一時的尿遁,多少換取些微的生存空間。他早早看破我的手腳,卻也擔心我不穩的腳步,派人跟著我到洗手間;等到我磨蹭夠了,返回座位,他們猛浪的笑聲更讓我手足無措:「阿斗連牛肉麵的蔥花都吐出來了……」
如是這般,我正式成了劉正義主任的手下敗卒;但從此以後,他從未勉強我喝過任何一杯酒水,一次都沒有過。
我與劉主任卻是愈走愈近。
我幾乎每周與他在天母小聚兩、三次,他的許多好友也都成了我的拍肩兄弟。我也逐漸發現到劉主任的人格特質:他在醫院看診,那件白袍如防護罩,你很難透視到他的內心世界;你問他三句話,他頂多回你幾個字,絕無情緒,甚至有點自閉。一直到下班以後,他脫下了白袍--他愛看書報,知識豐富;坊間流行的話題,關注的焦點,他信手拈來。當然,要想聽到他的長篇大論,當然是有一必要條件:酒。
沒錯,只有杜康,才能解密。
山珍海味他沒有少吃,不過,哪個菜場的米粉湯和黑白切好吃、哪家的鴨血肥腸夠味、哪個樓的炒花生香脆……他全部了然於胸。他的庶民個性,也可以從他愛走路,愛逛二手書店看出端倪。
唯獨,他不能歌。
他結識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從夜市的海產店老闆,到你我喜愛的三毛。三毛離世後,他每每酒後就要高歌〈橄欖樹〉。可是,他真的是無可救藥的左嗓子,不要說是五音不全,連節奏感皆闕如。我與另一好友鄭智方,往往自他發出的第一個音符開始,就大聲地拽著他,自遊走於音符的歧路中找回正途。但是說也奇怪,往往第一句「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才唱完,我就被他吸進了悲傷的黑洞中;他瞇著醉眼,手指毫無節奏地點著桌面,那個剎那,他所熟悉的三毛,會以哪一種神態與表情,出現在他的眼底呢?
坐守酒瓶,年老興不減
某晚聚會,他難得晚到了,我正好奇他到哪兒去了,就聽到他大聲喚我名;一回頭,他已滿頭大汗地抱著一大綑書走進來。他慎重地把書放在桌上,撕開包裝,居然是一大落我的書,那是為了電影宣傳,將我寫的電影劇本轉印成冊的臉紅之作。陪伴劉主任去逛書店的小鄭說,書店正在清倉,我那些滯銷的書,起碼有五、六十冊,全被書店放在門外的走廊,廉價待售。劉主任告訴小鄭,那些書等於是阿斗的孩子,怎麼可以任憑它們曝曬街頭,無人聞問?於是一口氣將所有的書都買下了。
尚未飲酒的我,當場羞慚到滿臉發燙。那是難堪多於感動的複雜心境吧!如今回想,已然轉換成百分百的溫馨及觸動:假如處在一個紛亂的時代,劉主任在街頭發現我走失的孩子,相信他也會將我的孩子領養回家。
劉主任的另一半幸丹妮,我們稱呼她為「幸姊」,性格爽朗,樂於助人,頗有《紅樓夢》中王熙鳳的辣味。只要有她在座,任何的餐會帳單絕對會被她搶走。有一天,幸姊給我電話,要我出任務,陪同劉主任上北投應個不得不去的場,喝花酒;她說,她信得過我,有我在劉主任身邊,可以保全老公回家。
我家老婆偷笑,幸姊未免太看重我了。殊不知,色不迷人人自迷,只要男人起色心,就算流放到非洲的黑暗大陸,都難以城牆圍堵住。那晚,劉主任從入席開始,就立志要消滅眼前的酒;我偷空鑽到澡堂泡完溫泉,他依然忠心耿耿地守著酒瓶,哪兒都沒去。
漸漸的,年歲開始增加,肚皮也像樹木的年輪,加寬加厚。
這些年,我的酒量日退月消,更是不堪一擊。外加工作環境愈加險峻,健康亮起紅燈,與劉主任的餐敘逐漸由周遞減到月,直到一年見上幾次面。但令我訝異的是,退休後的劉主任酒興不減。他四處講學開會之餘,並沒有離棄他鍾愛的好友--杜康。只不過,已由過往的兩瓶、一瓶,減到了半瓶。
想二十年前,劉主任經常會在酒後告誡我們,要早早把「老後箴言」給記在心底。他說,人是說老就老,一定要預作準備,老友、老伴、老本、老酒、老……都是缺一不可。
我知道,劉主任有顆不老的「文青之心」。他曾說過,年輕時立志要當作家,但父親反對,堅持要他學醫,他只好日後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徜徉在書海中。也難怪他不小的家,永遠像個被爆破的圖書館,轉彎進退間,都要碰到一鼻子的書。
衷心期待,老後的我,能當劉主任的「酒童」,替他斟酒,陪他聊書談文學。唯一拜託的是,不要再唱〈橄欖樹〉了,萬一哪天開始失智,被撿到警察局,如果只靠那一句「不要問我從哪裡來」,又如何能找到家門呢?
-【記憶藏寶圖】遇見李宗盛
2016-07-02 08:23 聯合報 文/許裕全
http://udn.com/news/story/7044/1800913
記憶藏寶圖遇見李宗盛 圖/Ta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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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在唱歌,而是為我的生命告解,為遺憾的親情,為錯身的愛情,為該與不該,在路的前方釀一瓶歲月的好酒,等我筋疲力盡穿越種種磨難後,喝下這場宿醉……
既然青春留不住
男人四十,青春小鳥不再;彎不下腰,搔不到癢;骨頭變硬,死皮增長。
漸漸鈍化的感官中,情緒像銀行的固定存款,愈見稀少,就連流淚,也都沒那麼輕率。遇到摧折心坎的人間情事,縱使鼻頭一酸,眼瞼眨巴數下,眼淚就是掉不下來。
朋友說,這還不算老。真正的老,無需煽情狗血,日光或燈光一照,妖孽現形,眼淚黑白無常汩汩流下來,簡直楚楚動人如黛玉葬花我見猶憐,也像剛剛從韓劇的悲情大結局中送殯了帥哥歐巴,揪著手帕走出來。
星象說我是山羊座鐵頭硬頸的老固執,孤獨的冠軍達人,喜怒不形於顏色。其實錯了,我的情緒沸點低,哭點也低。以病理術語來說,就是無敵憂鬱躁急變態狂。
尤其與父母同個屋簷下生活的四年間,每天直視生命的無常起落,在衰老及罹病兩相拉鋸掙扎,生死兩岸間,似耗盡我一生元氣,經歷了隱忍、啜泣、抽搐、號啕四季變化,也好像把眼淚的配額流乾了。父母相繼離世後,當成年孤兒這些年,我就不太流淚了。
不流淚並不是因為兩肩再無擔當,生活從此順遂無慮,而是覺得這麼大的苦難都經過了,美好的人子之戰已打完,曾經滄海難為水,能讓自己掏心掏肺哭上一回的機緣,好像遇不到了,也很難有等同價值。
可卻有那麼一次,我在萬人攢動的演唱會裡,聽著李宗盛唱〈山丘〉,突然百感交集,摀住臉頰,徹頭徹尾哭了一場。
那是2014年11月29日的吉隆坡武吉加里爾體育館,李宗盛在那裡辦了「既然青春留不住」演唱會。我平時不太聽演唱會,因為龜毛挑剔,總覺得能在舞台上演繹與我生命相扣應的藝人,少之又少。我是很難被登錄進去的不活躍網站,敲門按鈴是不行的,需要導彈搏擊砲火猛攻,才會讓我徹底摧毀癱在地上甘心被俘虜。
之所以選擇李宗盛,就因為他的老。這「老」字用在他身上,全無貶意,反而是厚實的生命底蘊,閃耀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只能仰視。聽完一場演唱會,心想若能老成他那個樣子,多好。青春被掏空後留下皺紋,然而這皺紋,卻是他臉上最美的化妝,每一條都牽引黃金的線條。
幾十年人生海洋
生命起伏,從三十過渡到四十,偶爾回頭總能看出端倪,那些凌亂不堪堆疊累積起來,其實都是生命的難。因為經歷了,心中有一張明細表,不同的磨折終將兌換不同的饋贈,熬過了就是成長;過不去的時間自然會幫你資源回收,巨輪輾過都成了深淺轍印,風來雨去,帶走一些,遺忘一些,最後雲淡風輕,成了回憶了然於心。
我在台下靜靜聽著,一再被征服被攫奪,彷彿心底不為人知的憂傷被他一層層溫柔的掀開,然後撫慰它們說,受傷沒什麼大不了,爬過了山丘不是滿足別人的等候,而是遇見更美好的自己,即使是揮霍了青春白了頭。
李宗盛離我好遠,我在舞台的左邊座台上看他,那樣的距離,是幾十年的人生海洋,然而我一心嚮往。他一襲布衫牛仔褲,除了吉他其他裝備都顯多餘,即便著短褲人字拖我也覺得合時宜,帥到不行。舞台兩旁的布幕投影把他變得巨大,有時鏡頭切換至從內置攝像機的吉他箱口照出來,撩撥的手指在弦上快速奔跑如夢似幻,音符被彈奏,音樂精靈被釋放,撲撲撲揮動薄翼蟬翅飛進心坎。是啊,他本應如此,他不是在唱歌,而是為我的生命告解,為遺憾的親情,為錯身的愛情,為該與不該,在路的前方釀一瓶歲月的好酒,等我筋疲力盡穿越種種磨難後,喝下這場宿醉。
在年輕的時代裡發現自己已不再年輕,感傷難免會有。然而這天晚上,情緒如水銀洩地,直直往無法重來的人生滾去。李宗盛彷彿拍了我的肩膀說,翻越山頭追求不朽最後發覺一無所有的失落他也有過,我的執著算不了什麼。
終於,我的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來,自父母過世以後,第一次那麼淋漓徹底,把多年壓抑的情緒全都挹注下去。我找到那雙溫暖的手,從歌聲裡伸過來,牽引我到一個可以放肆大哭的舒適區。
也只有在那幽暗的氛圍裡,人才會卸下防備,承認和面對自己的懦弱與不堪。燈光亮起,人群散去,我的情緒還留在那裡。走出體育館時天空下著細雨,我站在李宗盛的廣告布幕前注視良久,久久不忍離去。這樣的老朋友,似近還遠,他從來不知道,多少人的心裡,恆常有個心情播放機,播著他的歌曲。
這晚悲傷無可計數,寂寞的人擠在一起,在相互取暖中被療癒。
【今天不談文學】駱以軍/狗日子
2016-07-02 15:45 聯合晚報 駱以軍
http://udn.com/news/story/7048/1801743
我真的可以像一千零一夜,一條一條的狗,說牠們每一隻的故事,說個天荒地老…… 圖/可樂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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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可以像一千零一夜,一條一條的狗,說牠們每一隻的故事,說個天荒地老……
一隻一隻的狗,
刻記著我不同時光的截面
大學時住陽明山宿舍,有一學弟偶會來找我哈啦,他是把妹高手,在一種炫耀與感傷的懺情描述,他生命不同時期都有不同性情、特質的女友,很像昆德拉的《生命的鐘面》,每個女孩刻度他不同時期的生命史。我當然聽了又羨又妒,我那時的感情經驗是零,但要和他pk,突然想起,啊我生命不同階段,刻記著我不同時光截面的,是一隻一隻的狗啊。
從我是個小男孩時,永和那老屋就養了不同隻的狗了,一直到我青春期變小混混,到後來住上陽明山爛出租屋,到後來結婚、生子、父親病倒、過世,每個階段都有一批不同的小狗。牠們各自性格迥異,各有傳奇身世,有剛烈如漢子的大狐狸狗(我父親的最愛),有一隻美人心機嬌寵的傑克羅素犬,有我在陽明山陸續拾撿的不同狗兒,我若和哥們聊起這些生命不同時期流逝而過的狗兒們,其實和那學弟懷念他那一個個不同星座的馬子,有類似的追憶似水年華之意義,只是我的故事,真的是「狗臉的歲月」,真的是「狗日子」。我年輕時有過一本小說,叫《妻夢狗》,有一次遇一朋友對我說「你真的超愛寫『妻』,超愛寫夢,也超愛寫狗!」
如果到今天,若我和那學弟重逢了,距我們那時在陽明山宿舍哈啦的二十出頭,又過去了三十年啦,我猜他一定跟我描述的,是那後來更像繁花簇放,不同的女子的幽密的美,那些銷魂、負棄,像《海上花》那些不同女孩的婉轉心思的豔史;而我也可以繼續展開,那之後我不同的收養的狗兒們的故事啊。事實上在我還是小孩兒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想:我之前在天庭說不定也是有來頭下凡的,孫悟空那時在天庭當了個弼馬溫,我肯定在天庭幹過「弼狗溫」,我實在從小對狗就特有辦法。而且就像某些人(譬如曹雪芹這種人吧)天生具有品鑑女子不同器品,鑽石切面之美的能力;我也有好像可以讓不同狗兒對我綻放一隻小狗最珍貴特質的天賦。
我在陽明山住的最後兩年,收養了一隻叫小花的流浪狗。原本是在我們住處再上一點,一處學生宿舍的文大學生在餵牠,但因牠太愛把那些男孩女孩的鞋叼不見,他們就驅逐牠,這狗不知怎麼嗅出我的狗靈魂,跑來賴上我。但牠雖是吃我的,天冷時也進我屋裡睡,但終究是流浪魂;牠常一出門,就是一兩禮拜才回來,到後來甚至一個月都不見蹤影。我那時二十多歲,第一次體會這種愛的懸念和不確定性。我常想若是在牠頭上裝一只小型攝影機,能看看牠這樣的冒險和流浪,一路是看到什麼樣的景觀?有次我帶牠和另一隻小狗在後山陽投公路散步,牠突然箭射出去,鑽進窄小公路旁的樹叢,和什麼東西發生著激烈的搏鬥,過一會牠叼著一隻體積跟牠差不多大,羽翼斑斕,垂著長尾翼的美麗雉鳥鑽出來。我快昏倒了,「小花!你殺了一隻鳳凰?」
流浪魂的小花,
牠參加了犬類的黑幫
有一天夜裡,我和當時還是女友的年輕妻子,開車去文大附近的7-11買消夜,經過中國大飯店附近的大彎道時,路邊街燈暗影下,有一列大狗排隊走著:拉不拉多、德國牧羊犬、挪威娜、大麥町──陽明山有許多血統非常好的棄犬──也就是我們撞見了深夜山裡的某個狗幫派的隊伍,但看到隊伍最後一隻,我們倆驚呼:「那不是我們家小花嗎?」沒想到牠參加了犬類的黑幫,而且整列中只有牠腿短且身形粗胖,很明顯是這狗幫派裡的最小咖。
還有一次,我朋友上山,我們開車載他們到惇敘工商附近吃鳳梨苦瓜雞,那裡距我們住處開車都要十來分鐘,算頗有段距離。那裡是隨意搭的棚子下,放了十幾張辦桌用的圓桌,上鋪薄塑膠紙,用粉紅塑料免洗碗,除了一鍋小罐瓦斯燒的雞湯,主要是炒過貓、水蓮、山茼蒿這些野菜,桌腳地面一些野狗向不同桌乞食,我順手也就將一些雞肉丟下給牠們。突然有一隻野狗,我丟牠吃,我的視焦突然聚集,「他媽你不是小花嗎?竟然給我跑來當丐幫!?」這混蛋也是直到我吼出聲,才認出正丟雞肉給牠吃的,是牠主人。
有一次我聽見附近前山公園那,狗叫聲淒厲交錯,想是捕狗隊來抓狗了,心裡也很替小花擔心,等了兩天,牠還沒回來,我已做好準備要去常興街關押流浪犬的集中營找我的狗了。突然撲喇牠回來了,兩眼發亮,脖子有一條長長的豁口,想是被捕狗隊的用那種鐵絲圈套給箍住脖子了,這個自由魂,脫逃大師胡迪尼,竟還是掙脫了。啊我實在是太愛這隻狗了,牠如果是人,或我如果是狗,我倆一定結拜啊,氣味實在太相投了。對了,有一次我去我們租屋的紗帽山後面,一片種滿茶花的無人山坡找牠,發現一個大坑,裡頭堆著上百隻五顏六色的球鞋,還有女生的鞋子,想當時牠叼了各處的鞋,就來埋在此「千鞋塚」嗎?
當然自由的代價,就是這隻我心目中「為犬當如是」的流浪之王,看遍公路電影的傢伙,只活了五歲多,主要還是中間一次心絲蟲的病,幾乎要了牠的命,那之後就元氣大傷了。
啊我真的可以像一千零一夜,一條一條的狗,說牠們每一隻的故事,說個天荒地老啊。
武術搏擊家的阿墨,
成了鹿野鄉第一名犬
後來搬到深坑,住了七年,最後一年,已決定要搬進城裡住,那也是租人家的公寓,房東不給養狗,但有一位超愛動物的大姊(她自己照顧超多流浪貓),當時說有一隻跑去他們社區的黑狗,沒人收養就會被捕狗隊抓走,我就收下這隻帥氣的黑狗,我的孩子給牠取名叫阿墨。阿墨是一隻血統非常好的台灣土狗,像黑豹一樣的腦袋,狗公腰,細長的四肢。後來我搬進城,無法將牠這樣的大狗帶去,有段時光將牠孤獨留在深坑那小屋,託隔壁的越南阿姨每天餵牠。我每周會開車回去看牠,但牠的眼神充滿疑惑和哀傷。阿姨說阿墨每天獨自爬牆而出,像孤獨武者練武,在馬路邊追那些疾駛過的車子。
有時阿姨下去小街的市場買菜,阿墨會神頭鬼臉跟著,回程時發現牠從魚販那刷的叼一條大魚在嘴裡。後來我的朋友戴立忍導演去住那屋子,重義氣的他便收養了這隻阿墨。有段時光他拍片忙,便開車將阿墨送到台東鹿野鄉,他玩飛行翼時的哥們那裡寄養。有一次我問戴導,阿墨現在好嗎?他說「你不知道嗎?阿墨成了鹿野鄉第一名犬,牠到鹿野鄉,三天內咬了十四個人,把人家那裡的狗全ko了。還有阿公騎摩托車載孫子,到他朋友家外面,遠遠比給小孩看,那就是那隻阿墨喔。」最後這隻狗的餘生,是在三芝海邊,戴導的老父弄了一片空地開墾,種了數十種果樹,整片菜畦。我帶孩子去那海邊看過阿墨,牠就像長手長腳的武術搏擊家,黑色的靈動的身軀,在那空荒的海邊奔跑,好像每天跑幾公里到海浪沖拍的礁岩岸邊,練習孤獨的武術。
收容所領養來了一窩,
每個男孩都有自己的小狗
現在我家公寓裡養著三隻狗,一開始是從臉書看到一些動保年輕人貼的照片,收容所裡原本要被處死的一窩小犬。我領養了四隻,妻兒們分別幫牠們取名宙斯、端硯、雷震子、牡丹(都很美的名字吧),後來宙斯託我高雄的好友炮輝收養,我每次下高雄都會去看看那隻美麗的黑狗。牠們都是米克斯,剛帶回來時那麼小那麼可愛,現在手長腳長其實都算中大型犬。我也常在臉書貼一些狗們和孩子們生活的趣事。但我心裡認定這三隻狗是我的孩子他們的狗,每個男孩都有他們自己的小狗。每次我們從外面開門回來,狗狗們的如泣如訴,跳躍或翻倒,那簡直不知如何表達牠們對你的愛和思念,「噢~主人~噢~超想念你的!」我想牠們真是一種神用愛創造的造物,我真的可以無止盡的說下去,關於我的「狗日子」,關於我養過的那些狗們,牠們各自的故事。
【延伸閱讀】
《小兒子》(印刻出版)
《願我們的歡樂長留:小兒子2》(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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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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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曾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台北文學獎等。著有《女兒》、《棄的故事》、《臉之書》、《西夏旅館》、《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降生十二星座》、《我們》、《遠方》、《遣悲懷》、《月球姓氏》、《妻夢狗》等小說、散文、詩集十餘種。
【美學系列】蔣勳/木扉 蟲痕(上)
2016-06-29 10:40 聯合報 蔣勳/文
http://udn.com/news/story/7048/1793303
王羲之書帖裡最常重複的「奈何」,千變萬化,有時不再是漢字,而是一個荒涼的符號,一種聲音,像南朝在荒山裡獨自一人放情的長嘯……像青蓮院老舊木扉上留下的蠹蟲的蛀蝕痕跡……
文/蔣勳
京都知恩院到青蓮院的路上,看到好幾棵巨大的樟木。樹的主幹都有兩三人合抱的徑圍,連四處飛張的分枝杈枒也都粗壯有力,如龍蛇盤曲糾結。在初夏蓊鬱青蒼的綠蔭中穿梭飛騰,走過的人都抬頭觀看讚嘆。
知恩院正在整修大殿,無法進去參觀。我繞到後院,在僻靜角落有一方池塘,遊客稀少,水塘裡浮映出天光雲影。雲的影子是一團微微發亮的金灰,一株楓樹斜斜伸向水面,楓樹的陰影下躲著一隻棲息的蒼鷺。或許被腳步聲驚動,牠正緩緩踱步移動,四周盪起一圈細細的漣漪。灰綠色的天光雲影搖動晃漾,蒼鷺羽毛淺淺灰藍的光澤,都像一幅老舊有歲月的緙絲,從宋代傳到今天,任憑星月流轉,任憑兵荒馬亂喧囂,絲面仍然如水,流淌盪漾著歲月安靜沉穩華美的光。(圖一)
圖一:青蓮院寒塘渡鶴影。 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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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蓮院在知恩院附近,原來有皇室駐蹕過,被稱為京都寺院裡的五大「門跡」之一。
青蓮院遊客頗多,面對庭院的主要槅間,有人瀏覽欣賞門扉上新畫的蓮花蓮葉裝飾,有人靜坐石庭前,望著階下一簇青苔發呆,像是靜觀南朝書跡裡一方墨暈。
青蓮院範圍頗大,沿著石庭、叢林、水池,有廊道連串幾個主建築。庭院後方的「宸殿」,遊客少,寂靜素樸。或許也曾經有過喧譁繽紛吧,歲月剝蝕漫漶,木扉彩漆退落,只留下少數的花卉,以及一兩隻蛤粉填繪的白色蝴蝶,彷彿在木紋間仍然努力振翅欲飛。(圖二)
圖二:青蓮院木扉上彩蝶欲飛。 蔣勳/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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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這樣逝去,大部分遊客來青蓮院看秋日紅楓,也可能錯過了這初夏寂靜的蒼翠吧。
我們匆匆來去,總是錯過了什麼。
像我差一點錯過宸殿轉角一處木扉。
木扉上彩漆盡落,還原成木質紋理宛然的一片木材,紋理中也都彷彿聽得到風聲、雨聲、蛀蟲的啃食沙沙聲。木扉也還在時間中經歷成、住、壞、空。
蠹蟲蛀蝕,木紋上留下被蟲啃蝕的斑剝痕跡,整修復建,有人刻意留了下來,沒有換掉。我差點錯過了,卻彷彿是因為王羲之,因為他手帖裡的兩個字,召喚我停下來,細看蠹蟲的痕跡,細看歲月這樣經營記憶。南朝手帖多「奈何」「奈何」二字,寫到重複太多次,手帖裡的「奈何」也常常像蟲長年的啃蝕,別無涵義,只是天地間一抹荒涼的線條罷了。(圖三)
圖三:青蓮院木扉上蠹蟲蝕痕。 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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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寫在脆弱的紙絹上,通過時間的劫難磨損,記錄歲月時光。不懂時間荒涼,離書法的領悟還甚遠吧。
那是青蓮院木扉上的蟲蝕留下的書法,點捺頓挫都在,沒有錯過,彷彿跟南朝王謝子弟擦肩而過,雲淡風輕,也只是僥倖淡淡一笑。
頻有哀禍
大阪市立美術館在做中日書法展,有難得一見的王羲之〈頻有哀禍帖〉和〈孔侍中帖〉。也有王獻之的〈地黃湯帖〉。
王羲之的手帖多是朋友間往來書信,寥寥數語,文字多精簡如今日短訊。〈頻有哀禍帖〉僅僅二十個字:
「頻有哀禍,悲摧切割,不能自勝。奈何,奈何。省慰增感。」
王羲之的書信被限制在「書法」框架中,使人忘了那墨跡背後血淚斑斑的歷史。王羲之的〈姨母帖〉報告姨母的死亡,王羲之的〈喪亂帖〉講山東故鄉祖墳的刨掘荼毒。他的書信不斷述說著大戰亂裡親人的流亡離散。拿著毛筆的手,若只是一味炫耀自我,炫耀書寫技術,書法的格局何其小器。
「頻有哀禍」,王羲之是在傳述一個像1949年一樣的巨大戰亂中人的傷亡流離吧。
一般傳記多認為王羲之生在305年,311年發生永嘉之亂,漢族文明第一次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擾。那是北方漢族仕紳大量南遷的時代,童年的王羲之也隨家人從故鄉山東向南逃亡,他的伯父正是輔佐司馬睿在南京即位,建立東晉政權,穩定了南方局勢的王導。
王羲之當時六、七歲吧,開始啟蒙受教育,正是拿起筆來學習書寫的年齡。
這個六歲的孩子,從書寫開始,看到、聽到的,就是不斷的「喪亂」事件,他彷彿一生都在用筆書寫著戰亂流亡中他看到與聽到的「頻有哀禍」吧。
「頻有哀禍,悲摧切割」,悲,摧,切,割,這是王羲之書信裡常見的用字,不是書法,是四個可以把生命撞得粉碎的鐵鎚的敲擊。王羲之的書法優雅嗎?他在〈喪亂帖〉用的句子是「痛貫心肝」。是痛,痛到被摧毀,被切開,被割裂,痛到心腸寸斷,痛到「嚎慕摧絕」,王羲之這樣書寫他的時代。
他無法承擔這時代的大劫難,他從不故作英雄悲壯,他總是說「不能自勝」「情不自勝」,這樣無助無力,他重複著一次又一次的慨嘆:「奈何」「奈何」。
王羲之書帖裡最常重複的「奈何」,千變萬化,有時不再是漢字,而是一個荒涼的符號,一種聲音,像南朝在荒山裡獨自一人放情的長嘯,高亢淒厲,卻沒有詞句,也不是歌聲。像青蓮院老舊木扉上留下的蠹蟲的蛀蝕痕跡。
〈頻有哀禍帖〉和〈孔侍中帖〉原來應該是兩封不同時間的書信,這些書信後來成為歷史文件,也成為後代臨摹書法的範本,被收存珍藏。隔了數百年,王羲之的書帖,在唐代有大量摹本,用硬黃紙,雙鉤填墨,做出複製品,日本當時留學長安的僧人帶了一些回到京都奈良。流到日本的王羲之 唐摹本很多,包括〈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憂懸帖〉,這些書帖也受皇室珍藏,〈頻有哀禍帖〉〈孔侍中帖〉〈憂懸帖〉,這三封書帖被裱裝在一起,中間還有〈延曆敕印〉的三方皇室印記。
「延曆敕印」是桓武天皇(737-806)的收藏印,是鑑定唐摹本二王書法的依據,傳到日本的〈喪亂〉〈得示〉〈二謝〉三帖也有這方印記,是同一時間東傳日本的作品。
李柏文書
大阪美術館的書法展覽人山人海,排隊要觀賞的群眾繞了好幾圈,估計要排一兩個小時才進得去。幸好維持秩序的義工告知有「外國遊客禮遇」,立刻免除排長龍,直接引領我們到第一個展廳。
第一個展廳有許多南北朝時代的手抄經卷,引起我興趣的是一卷〈大智度論〉,鳩摩羅什譯本,傳說是龍樹菩薩所述,但爭議很大,也有人認為是原始經典加入了鳩摩羅什翻譯時自己的論述註解。
〈大智度論〉手抄本字體明顯帶有隸書的風格,蠶頭,雁尾,橫向筆畫的波磔特別被強調,使人想起漢代居延一帶竹簡木簡上書風的大氣磅礴,彷彿飽滿緊繃的弓弦,左右開張,力勁十足。
抄經用書法,卻不同於書法。抄經一念專注於修行,若是念頭裡有炫耀書寫的表現,自然不夠純粹,不夠專一。弘一晚年抄經,爐火純青,沒有一點雜念,沒有一點自我誇耀,放下「我相」,使人看到,只有屏息凝神,一念虔誠,那是修行者的艱難,是墨跡,也是血痕。
書法展中以抄經開端,使人回到漢字的端正,可以誠意正心,放下「我相」的執著。
展場第一件作品是〈李柏文書〉,這是西晉殘紙,晉人紙本手跡傳到今日,大概這是最重要的文件了。這件目前收存在日本龍谷大學的墨跡文件看出日本對漢字的重視。我在寫《手帖—南朝歲月》時也以這件作品作書帖的起源。李柏是大漢帝國派駐在西域的長史,一個邊疆官吏向中央報告的書信,也不完全是文人喜歡說的「書法」,但在漢字文件歷史上彌足珍貴,看到此後〈平復帖〉到二王諸帖最早的書法源頭。(圖四)
圖四:最早的紙本墨跡〈李柏文書〉。 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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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大概要不時回到「漢字」的各種可能,「文告」「書信」「抄經」都是漢字,也都與書法史息息相關。那麼,漢字在今天,將以何等面貌出現?書法在哪裡?值得深思。
地黃湯帖
王羲之的〈孔侍中帖〉是國寶級珍品,紙質脆弱,不能展出太久,替換了王獻之的〈地黃湯帖〉。
我在《手帖—南朝歲月》一書裡談到很多次王獻之,這個「書聖」最小的兒子,在父親盛名壓力之下,開創出自己的書寫面貌,把父親用筆的內斂、含蓄,一變而成為向外的拓展。所謂的變「內擫」為「外拓」。
「內擫」「外拓」還是抽象詞彙,剛好這次展出的〈孔侍中帖〉和〈地黃湯帖〉都有連寫的「想必」二字,我就擷取出來,讓自己反覆揣摩,這兩個同樣漢字的「想必」書法用筆上有什麼不同。
王羲之的「想」「必」二字斷開,沒有連筆,王獻之很明顯,「想必」二字連筆牽絲,在視覺上牽連出很多流動閃爍的光芒線條,形成他與父親穩定溫和不同的風格。(圖五)王羲之六、七歲隨家族南遷,他是「外省」的第二代,成長於還未脫離戰爭陰影的南方。他最小的兒子獻之已是南遷穩定後出生的第三代(344年),他不像父親有那麼多喪亂記憶,他也沒有那麼多在哀禍中隱忍的內斂,我喜歡王獻之洋溢的年輕灑脫,甚至他的狂放不羈,他對頂頭上司謝安也一樣出言不遜。《手帖—南朝歲月》寫到他頂撞謝安,其實是謝安有意挑釁,謝安問王獻之:你跟你父親的書法誰好?
圖五:王獻之「想必」。 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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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不好回答,也容易變成尊師重道的敷衍。
我喜歡王獻之簡單回覆:故不同。
「我跟父親風格不同,無法比較,沒有好與不好的問題。」
謝安咄咄逼人,說:「外人不這樣說。」
這句話有惡意,用世俗蜚短流長的八卦要打擊王獻之。王獻之卻不示弱,回答一句:「外人哪得知。」
「外行人哪裡會懂。」
這句話給了搞政治的謝安一臉難堪,搞政治搞到要插手美學評斷,王獻之就不客氣擋回去,把謝安也一併歸入「外行」。
〈地黃湯帖〉也是書信,寫新婚的妻子服用地黃湯藥,好些了,睡眠、消化都還沒有改善。信的後段講到「謝生」頗有微詞,筆法也更放縱撒野,已經是鋒芒畢露的書風了。(上)
【美學系列】蔣勳/木扉-蟲痕(下)
2016-06-30 10:44 聯合報 蔣勳
http://udn.com/news/story/7048/1795686
空海
空海的書法也是這次展覽的重點,相信對大多數日本觀眾,或許他們更關注於看日本歷史上弘法大師的書法真跡吧。
空海是日本真言宗開山祖師,去過很多次他創建的高野山道場,住過他開光的「清淨心院」,參拜他創立的「金剛峰寺」,也參拜他圓寂後的御影堂,大殿上空無一物,窗扉全開,殿後直接一片蒼蒼松柏叢林,風聲樹影,滿目青翠,知道這是修行者無所不在的音容笑貌,合掌恭敬致意。
這次空海展出作品有行楷的〈聾瞽指歸〉,〈風信帖〉,有草書的〈崔子玉座右銘〉。空海在延曆23年赴長安青龍寺修密宗,回日本創立密教真言宗。他在長安停留的時間只有兩年,每次看到他的書法都想到佛學上說的「夙慧」。彷彿他的修行不是這一世的修行,否則很難想像他不只是佛法,僅僅在書體上,他可以通篆、隸、行、草,還通古梵文。很難從正常人的學習看一位高僧大德的成就。
空海許多書跡多在寺院,這次集中在一起,更可見他多種書體的功力。〈風信帖〉是一封書信,無論字體風格和文句詞彙,都明顯受二王和南朝書帖的影響。
我注意到的是他在820年用草書寫的崔子玉〈座右銘〉,這件作品現存高野山靈寶寺。崔子玉是漢朝的崔瑗(77-142),曾經為哥哥報仇,手刃仇敵,亡命浪跡天涯,寫下有名的「座右銘」。空海顯然頗有感觸,用極美的線條書寫我們熟悉的句子:「無道人之短,勿說己之長。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從小耳熟能詳的句子,卻是用一般人不熟悉的草書書寫。我讀著讀著,想像著幼年時家中長輩教導背誦「座右銘」,家家戶戶兒童琅琅上口。在長達半世紀以上的歲月裡,「無道人之短,勿說己之長」,真的成為「座右銘」,如此深深記憶著,每當不慎動怒要說出別人的「不是」,都會再次想到這麼簡單的句子,因此可以慎重自己的語言。
在日本的書法展裡,再次被空海的書寫震動了,去到長安學習的僧侶,如何像一個初學的孩子,端正慎重,寫下崔瑗的句子,漢朝的崔瑗,到唐朝的空海,「座右銘」傳承的只是書法嗎?還是發人深省的自我覺悟?
如果日日說他人短處,惹是生非,書寫的意義何在?
把視覺聚焦在「說己之長」,再聚焦至「說己」二字,紙上墨痕如煙,歲月裡的蟲蝕、風雨塵漬,彷彿除了書法,看到更多時間的繁華與荒涼。(圖六)
圖六:空海大師〈崔子玉座右銘〉「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局部)。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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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想起青蓮院木扉上宛若墨痕的蟲蟻的啃蝕。
看著書法,天地之大,知道蟲痕鳥跡獸足,無非蛇驚鸞飛,也都可以入書譜。若不自囿於俗世書匠,自然可以狂嘯高歌,沒有什麼拘泥罣礙。
離開大阪美術館書法展場,乘車上山,回到客寓的有馬溫泉。一路落日暮色相隨,青楓蟬嘶都入眼入耳,也都隨山風逝去,若不回頭,身後原無一物,只是自己妄想吧。
我住的客棧是簡樸的民間招待所,食宿都不奢華,但位置很好,在有馬最高處,恰好可以遠眺層層山峰外一輪紅紅落日,據說豐臣秀吉也特別愛看楓紅季節此地的落日。瑞寶寺門跡前還留有秀吉停留的「日暮之庭」。庭中有一磐石鑿的棋盤,是秀吉當年下棋處。盤上經緯線還很清晰,棋盤四角已多殘破,歲月久遠,當年叱吒征戰的輸贏勝負自然也乏人關心了。(圖七)(下)
圖七:豐臣秀吉日暮之庭的石棋盤。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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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墉/李唐老哥
2016-06-30 10:38 聯合報 劉墉
http://udn.com/news/story/7048/1795673
對不起!我忘了您擅長隱喻,當年畫院考試,題目是「竹鎖橋邊賣酒家」,別人都畫酒家飲者,而您只畫個酒簾從橋邊的竹林伸出,就得了大獎……
劉墉臨宋李唐〈萬壑松風圖〉,2016。圖/劉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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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老哥,您好!
首先我得向您致歉,因為我雖然久仰大名,甚至常在課堂上介紹您是中國最偉大的山水畫家,但說實話,我從來沒細細研究過您的作品。當然,這也得怪您的畫是絹本,已經老得發黑了,印在書裡一團黑,就算到故宮趴著玻璃看原作,也是模模糊糊。直到我最近逛故宮,進專題展覽室之前先經過一個房間,整面牆是幅放大的山水畫,我匆匆走過去,又立刻退回來,天哪!只見滿眼的松林好像隨風擺動,旁邊的澗水似乎渹渹有聲。尤其上游,隱約從松樹間透出來,黑白對比閃亮閃亮的水光,讓人想到王維的「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真覺得有冷冷的山風撲面而來,才驚覺:這不是李唐的〈萬壑松風圖〉嗎?
您有多大的工夫和耐力呀!我早年放幻燈,向學生介紹這張畫,只會說:「瞧!七十多高齡的李唐,居然能畫這高六呎、寬四呎半的大畫。」卻沒想到您老哥連畫松針也一絲不苟,就算放大,都能見到一根根全是尖的。而且松枝左扭右拐,即使前面被遮住,後面還接得上。盤根錯節更甭說了,如同巨龍之爪,狠狠地抓著地面。如果全靠想像,您能表現得這麼有變化嗎?
李唐老哥,我猜您一定是對景寫生的。最起碼是先在野外寫生,再回家慢慢經營。誰說國畫沒有精準的透視?看您這張畫,瞧那瀑布小湍高低層疊,您根本是用「定點透視」。而且必定先打了底稿,墊在絹的下面畫,所以構圖完美、下筆肯定。不過我發現您大概太瀟灑縱肆,水邊的岩石有一筆畫過頭了。換做別人大不了將錯就錯,蓋過去。可您老哥堅持不改,為的是要透視的感覺好。
雖然說您是對景寫生,其實您也有浪漫的創造,譬如遠景,若不是您比吳承恩早了幾百年,我一定要說那幾根活像手指的仙山,是受到《西遊記》裡孫猴子在如來佛掌心撒尿的啟發。更鮮的是,您居然把題記寫在其中一座山上,這可比范寬將名字藏在樹叢間霸氣多了!
當天我就去故宮商店買了您的〈萬壑松風圖〉複製品,店員說:「這是最後一卷,沒了!」回到家,我立刻掛在牆上,卻也立刻氣喘發作,大概因為庫存太久有股怪味,我只好先噴氣喘藥,再戴上口罩欣賞。據說這是日本專家四十年前開著超大攝影機去故宮拍攝的,原寸原色印在絹上,幾可亂真。
我一寸一寸趴著看,越看越嘆服,所謂「石分三面」,您老哥真是做到了,尤其您用毛筆側鋒畫山岩,確實表現出三度空間的立體感。我相信您一定寫生,而且畫的八成是石多土少的北方山水。是太行山嗎?我去「郭亮村」時見到的山水就這樣子。對了,您老哥在北宋倒台的時候,不是還流落到太行山,幹過幾天土匪嗎?
對不起!不是對您不敬,早年張大千也被土匪抓去作過師爺。何況您老哥在土匪窩裡收了個徒弟蕭照,後來還跟您隨宋室南渡,在街上擺攤子賣畫,進入畫院成為待詔呢!可見土匪裡不乏人才,尤其亂世,很多人才當土匪,深造之後改邪歸正,更是氣魄非凡成為大家。這張畫雖然題的是「皇宋宣和甲辰春河陽李唐筆」,算來您當時還沒落難,但我猜您八成經常遊山玩水。不僅如此,還可能「爬」山「涉」水,因為您畫出了花崗岩的質感,搞不好爬山時被尖銳的石頭割傷過。畫面右下方的小路是您常走的嗎?為什麼不加個人物?譬如畫位光頭和尚,李白的「蜀僧抱綠綺,西下峨嵋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多合這張畫的意境?對不起!我忘了您擅長隱喻,當年畫院考試,題目是「竹鎖橋邊賣酒家」,別人都畫酒家飲者,而您只畫個酒簾從橋邊的竹林伸出,就得了大獎。哇,聰明聰明,為您老哥喝采!
您畫山澗也精采,應該是「溯溪一族」吧?因為您畫的不僅是懸泉飛漱,而且表現了山澗裡的陰濕水氣。誰說中國畫不重視光影?這幅畫中的瀑布,因為躲在陽光照不到的幽谷中,您還特別在白色的飛瀑上加染陰影。李唐老哥!我發現您畫的八成是下午將入晚的山水,因為天空染了淡淡的紅。還有:您不像後來大多數的中國畫家把天空留白,即使今天絹變黑了,仍然見得出天空整個用赭墨染過,襯托出層層暮雲。我還猜這張畫是坐南朝北,因為畫面右邊是西,整張山水,朝右邊的山石都比較亮,而且帶一點赭色。對了!由樹梢觀察,畫上吹的是微微的東風。
李唐老哥,您要是當年能出國,絕對可以去歐洲教畫,他們寫生的功夫遠不如您,您非但對透視和光影下功夫,連色彩都講究極了,而且少用純綠、純藍、純赭,硬是把它們混在一起,您還加石青石綠這些礦物質顏料呢。李唐老哥,您也太迂了吧!舉個例子,您先用墨畫松樹,連松針都一根一根描,然後染水綠,在上面用青墨勾一遍,仍然是一根一根畫。這還不夠,您再在前景的松針上加畫一次不透明的「石綠」。這是何必呢?您最後用的「石綠」蓋上去,不是把先前畫的都遮住了嗎?雖然經過將近九百年,原先的石綠色多半不見了,但我猜您八成是為了讓前面的松樹跟背景對比出空間感。換作別的畫家,一定會把背景的岩石畫淡一點,但是您不幹,您要的是「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的力量。也正因此,〈萬壑松風圖〉被公認是故宮「鎮館三寶」中最有力量的。
後來的文人畫家很可能怕他們逸筆草草的作品,跟您的皇皇巨構一比就不見了,所以批評您畫得太重太滿。但是李唐老哥,您也別傷心!這可是因禍得福啊!正因為您這張畫總被束諸高閣,很少懸掛,所以殘破的地方不多。尤其值得慶幸的是乾隆老爹居然沒在上面舞文弄墨,使您這幅畫能夠老得清白,沒被霸凌。
還有一點我不解,李唐老哥,您作這張畫的西元1124年,搞不好已經七十六高齡了,您的眼力還這麼好,手還這麼穩,您是吃什麼仙丹妙藥?讓我這個後生晚輩很不服氣,所以我也要照您的路走一遍。我可不是要去太行山當土匪,而是要臨摹您老哥的這張曠世巨作。我會照樣在絹上以小斧劈皴畫岩石,以中鋒小筆勾松針,跟著您的腳步,亦步亦趨,一絲不苟地「克隆」一張。
只有您畫錯的那筆,嘿嘿!我只當沒看見,不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