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4/03/18 11:56:38瀏覽2601|回應23|推薦40 | |
但這在當時,既不可能也不必要拍成相片留念,只能留在他剎那想起、一閃而逝的念頭中。〈前文〉 從事件發生的次序,應該他是先去拜訪瑞君家,讓她父親對他有過一番宛如考核女婿般的深談後,才會有瑞君陪著他去買平生第一套西裝這回事。但他和未來岳父當年那段對話的詳細內容,其實老早遺忘,至今殘存在意識裡的,好像是岳母除了始終掛著矜持的笑容外,沒開過半句口,再有就是可能被問到他如何籌措出國留學的旅費、學費和生活費問題。 「他爸爸是幾年前在太魯閣那邊檢查中橫工程時,被山上落石擊中的。」應該是瑞君出於體諒,搶著幫他回答。「學善跟我說,政府後來撥了一筆撫恤金下來。但他大伯作主把錢放在銀行裡,說這是用生命換來的,絕不能隨便動用。」 「那用在出國讀書,你大伯不會反對吧?撫恤金有多少?」 「我父親每個月薪水一千八百多一點,銓敘部跟我們解釋,依照規定頂多只能加發四十二個月,總共將近七萬六千元。」 瑞君父親自此沒再多問什麼,這種令人痛不欲生的傷心事,無論如何措詞都不適當,只好轉而勸酒和要他努力加餐飯。 這或許是學善此刻心思一直糾結在家裡相片簿上的緣故,也才察覺自己這一輩子竟無一張父母照片留在身邊。畢竟以他所處戰亂方歇的年代裡,慢說普通照相機價格已夠昂貴,就算跑到照相館專程請攝影師傅來家裡拍攝全家福,一樣不容易,近乎等同於奢求了。 從另一方面來講,也可能是因為腦子畢竟不像五年前、十年前,甚至二、三十年前那般好使了,他自覺著必須靠那一張張不知保管在什麼地方的瑞君獨照、兩人合照或者全家去哪裡出遊的團體照,才能重新抓得到他和瑞君共度此生的種種過往,而不是宛如蒐集碎片般的東想起一點、西想起一點,終究難以拼湊成全圖。 有沒有可能存放在書櫃最底層的抽屜內? 學善唯一知道的是,瑞君曾把她個人的讀書札記,以及她一度想從事文學翻譯工作所留下來,用六百字稿紙逐一謄寫出來厚厚一大疊的書稿,放在那隻長方形的抽屜內。這麼多年來,他從來也不曾在未經妻子允許下拉出來偷偷看上一眼,彷彿那裡是她的禁地,自知不得擅闖。 然而即便學善動念想去搜尋,看能不能如願找到可以讓他浮想聯翩的相片簿,眼下也還不是時機──在用熱毛巾幫瑞君擦過澡後,接下來仍得按摩她的脖子、肩胛骨、背部脊椎骨的兩側,幾乎全身上下每一個容易感染褥瘡的部位。當然,以他現在的體力絕不可能比得上醫護人員專業,但至少不會像念湘和思台請來的兩個菲傭,那樣粗枝大葉和漫不經心。 從浴室端來一盆熱水,他才剛蹲下身子準備浸濕毛巾,突覺得腳下踩著的水梨色方格子地板,竟是瞬間在眼前搖晃起來。他頓時出自本能的抬頭望向臥室天花板,卻見日光燈彷彿也微微晃盪好幾秒鐘。與此同時,發自頭上的一陣暈眩感,讓他差點趴到整隻臉盆上去,只得趕緊用手撐著讓自己緩緩坐在地面上。 一個念頭閃過,莫非剛剛發生了地震?可房間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撼動了,他也沒聽到社區大樓有人為此驚呼,倒是一陣陣腥臭噁心味道從胃部和食道不斷湧向喉嚨,讓他幾乎就要嘔吐起來。 學善只能閉上眼,朝空中嚥下一大口又一大口的氣息。良久──感覺總有一世紀之久那樣長──他才慢慢緩過幾分鐘前強烈襲來的那種讓人心焦的不適感。 畢竟是老了,體力大不如前了。 他望向靜靜躺在床上的瑞君,不覺嘆了口氣,或許什麼都感受不到,也是一種幸福吧?不知怎麼,半世紀前一個用塊黑頭巾包頭、身穿肥袖大褂、面貌卻模糊難辨的老太太形象,竟是躍入他眼簾。 「妳還記得妳奶奶吧?我們訂婚那天中午,那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老人家和你們住在一起,只是經常躺在三樓後面的房間裡,難得下一次樓。」 如果依照葛醫師給他的說法,以及學善利用網路蒐集的資訊,她奶奶極有可能和瑞君生的是同樣的病。這就是所謂的遺傳性病因吧。但在那個遙遠的年代裡,一家人談到這位時年六十七歲的老長輩時,口氣總是淡淡的,嘴角多少掛著一抹像在表達「老人病,無藥醫」的無奈笑意,沒有人知道這種學名「阿茲海默症」的惡疾,可以逼著一個老人一路倒退回嬰兒的模樣,但頭髮卻是花白的,滿臉全皺紋,宛如一株被某種蟲類啃噬蛀空、沒準什麼時候說崩塌就崩塌的樹幹。 後來瑞君告訴他,岳父之所以提出要求,讓他在去舊金山之前盡可能把雙方婚事先料理妥當,最好訂婚和結婚安排在同一日的中午和晚上進行,其實是掛慮家裡老人的病情沒辦法拖太久,很怕萬一碰到必須辦理喪事,那瑞君和他的這場喜宴可就有得延誤了,起碼得再拖上一年。 「我爸當然希望我嫁給你那天,也可幫我奶奶沖沖喜。」
正是因為這緣故,兩人婚期也就不再避開台灣民間認為農曆六月不宜娶親的忌諱,但卻趕在七月鬼月前。這恰好是他們認識整整超過一周年的日子──時間訂在國曆 反而瑞君沒有考上,但這也在他們意料之中。 「沒被錄取就算了,你先在那邊安頓好,我隨後再去陪你。」她倒是想得開,微笑著說道:「記住喔,不可以和別的女生來往,小心我這罈醋罐子。」 在春心蕩漾的那個花燭夜裡,台中正值盛暑,在事先租來權充洞房的旅館裡,一支大同牌電扇吹得嘎吱嘎吱響,即便剛從浴室洗去一身熱氣,不一會兒又開始冒汗。兩人笑鬧著在那張鋪上白床單的雙人床上翻來滾去不斷嬉戲,既緊張又忙不迭急於扒去對方衣服。學善在手忙腳亂中不能不感到有些挫折,真沒料到瑞君內衣後一排密密麻麻背扣,居然扣得嚴絲合縫,讓他解起衣扣來簡直比解數學那道著名的「費瑪最後定理」更加困難。 「傻瓜,別急,慢慢來,越急越解不開。」她滿臉泛起紅潮吃吃笑著,一邊用手引導著他,一邊也在他身上探索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新世界。摸著摸著,她突然微微驚呼一聲。 「你這裡怎麼了,怎會這樣?」〈待續〉
|
|
(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