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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心〈11〉
2014/03/16 09:31:08瀏覽1985|回應5|推薦39

但,把瑞君一個人丟進養老院去?他怎麼可能辦得到,怎麼忍得下心?〈前文〉

 

「你們的意思,我明白。」他向兒女說道:「可真讓你們老媽去養老院了,我也必須陪在一邊。可能嗎?人家有人家的規矩,不會答應我時刻陪在旁邊的,我如何放得下心?」

 

「這好辦,我們可以拜託院方通融。」

 

養老院的開銷不是問題,念湘表示他們兄妹樂意從自己的收入拿出錢來分攤一半費用,但也希望當老爸的可以負擔不足的部分。之所以有此盤算,無非他們早已知道打從學善退休後這幾年,靠的正是放在銀行的若干筆定期存款利息,加總起來即使過得不富餘,但也挺悠哉從容,現在正是那些存款派上用途的時候了。

 

表面上這對兄妹的措詞很婉轉,但學善依然可以隱隱約約感受到他們立場的堅定,形同擺出一副美國佬公事公辦,幾乎不留情面的理性態度。他只能暗自感傷,我們夫妻怎麼會生出這麼一對徹底洋化的寶貝蛋來著?

 

在連著幾日的勸說下,學善勉強同意依照他們的計畫,藉由思台利用網路蒐尋到新店、南港、內湖三家口碑不錯的養老院,讓念湘陪著去參訪。至於已經逐漸失去行動能力的瑞君,則交給思台在家照料。

 

然而這次安排的最終宣告失敗,兩兄妹都沒有料到在參觀內湖那家設施堪稱完善、一切標明科學化管理的院區內,竟是讓學善親眼目睹到一幅令人大為震撼的場面。

 

當他和念湘在院方解說人員的陪同下,站在一樓寬敞的大廳,準備搭電梯到地下一樓的娛樂廳去參觀時,只見電梯甫一開門,旋即出現由兩位男護理推出來的一輛推車,嘴裡抱怨著那個躺在上面用床單覆蓋住頭部的老先生,人都死去好幾個鐘頭了,家屬竟是一個也不露面,無論怎麼打聯絡電話都沒人接,現在只能先送去附近醫院的太平間了。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就這樣孤伶伶死在被吹噓成五星級飯店待遇的豪華養老院,甚至到頭來還被當成一具宛若無名無姓遊民的屍體那樣在處理。

 

不,我不可以讓我的太太,我的瑞君,淪落到這種人間地獄、如此慘不堪言的處境。怎麼可以,我做不到啊我做不到!

 

學善害怕了,恐慌了,震怒了,原本清瞿消瘦的臉龐,登時宛如死灰般的惡狠狠瞪向念湘。他只覺心臟突然碰碰碰跳得格外凶猛,胸口不斷劇烈起伏。哪怕自己壓抑又壓抑,臉色都為之脹紅了。長年累積起來的對兒女的不滿,終究再也忍不住的形同火山一次爆發開來。只見他厲聲嘶吼道:

 

「不可以這樣對待老媽,你們忍心嗎?她可是辛辛苦苦生出你們、從小把你們拉拔長大、供你們出國留學的媽媽啊。不行,只要我還活著一天,我絕不答應這種事。你們倆給我滾回紐約和多倫多去!我和老媽不需要你們了,我一個人可以照顧她!」

 

正在傾聽解說員講解相關入院事宜的念湘,一點都沒料到這位素來溫和的老爹,突然會這樣讓人難以理解的大發起雷霆來。這是他以往在家時從未發生過的現象,在他和妹妹思台共同擁有的印象中,學善一直都是個人人公認的好好先生,對他們母親更是言聽計從到百依百順的地步,怎麼說怎麼好。即便在兩人出國前的成長歲月中,家裡哪怕遇見什麼不順遂到令人焦慮的事情了,也絕少見過老爹因為氣惱而紅過臉,頂多陰沉著臉獨自生悶氣,絕不會無端怪罪家中任何一個人。可一旦真碰到這種情況了,也只有老媽安撫得了他,但那是少之又少。

 

如今眼見學善發出這麼大的脾氣,兩兄妹自然只能把瑞君送去養老院的提議作罷,退而求其次的轉而請他同意另外找個菲傭來幫著照顧他們母親。

 

他們哪裡知道學善已經鐵了心,不再容許外人和旁人介入、干預他和瑞君的晚年生活。

 

「君,我們現在又回到從前剛結婚的處境了,這個家只有妳和我兩個人,現在想來,這個家一直都是我們兩個人。」

 

他端著剛從鍋裡撈起來的一小碗青椒牛肉粥回到臥房,先擱在床舖右方擺著一支檯燈的床頭櫃上,小心翼翼扶起半睜著雙眼的瑞君,拿起枕頭墊在她腦後勺上,讓她半躺在床上,然後用小湯匙舀出一小口粥,噓開熱氣後送進她口中去。

 

這兩年來,學善已經習慣每一回餵飯前先備妥一條手帕,發現瑞君不自覺的從嘴角淌出粥汁了,馬上動手擦掉。如此邊餵邊擦、邊擦邊餵,連帶著餐後的餵藥,往往需要耗上一個多小時。

 

接著等他自己一個人吃過飯,在廚房清洗過碗筷,逐一放進碗籃內,也就到了該幫生活已經無法自理的瑞君,換上一條乾淨老人尿片的時間了。

 

「今天天氣有點冷嗖嗖,」他對著靠在床頭的瑞君輕聲說道:「等會兒我會用熱毛巾幫妳擦個澡。」

 

就像我們在柏克萊那座大學城時,妳對我照顧的那樣。

 

就像我們牽過手的今生今世,妳一直在照顧我的那樣。

 

這已是近來學善在晚上屢屢向妻子重覆的兩句話,儘管瑞君已孱弱得無法回應,甚至充耳不聞,但沉積在他腦海中半個世紀的記憶,有的不時依然鮮明如當年一起仰望的天上銀河,但也有不少則是迷失在時間如箭的光害雲霧中。

 

也許必須靠早年拍攝、已然塵封在箱底的黑白照片和成婚多年後的各種彩照,多少可以彌補他不復記憶的昔年舊事吧。但究竟數量累積多少本的那些相冊,如今擺在家裡的哪口皮箱裡,也只有以往喜歡收藏物品的瑞君才清楚。有沒有可能是放在臥房大衣櫃上的那幾口箱子內呢?

 

就算有,學善也拿不出氣力從上面搬下來了。

 

他依稀記得的是,蔡東勝受他們之託去瑞君家提親時,自己並不在場,好像瑞君也刻意避開了。會不會是兩人當天到中正路的某家服裝行去訂製西裝?這件事他還有些印象──在戴著老花眼鏡的那個裁縫老師傅,拿著竹尺仔細量起他身材時,陪在一旁的瑞君楞是比他更興奮,不斷挑選米灰色、靛藍色、深黑色各種西裝料子,對著他比劃個不停。

 

但這在當時,既不可能也不必要拍成相片留念,只能留在他剎那想起、一閃而逝的念頭中。〈待續〉

 

 

 

 

(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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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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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17 18:04
版主:『其實在她之前,還有一位生於莫斯科的女數學家索菲亞‧柯巴列夫斯基』

對的,銀先生說得對。

關於女數學家,可參考

《女數學家列傳 (Women in Mathematics) 》

作者: 歐森林(LYNN M.OSEN)  
譯者: 彭婉如、洪萬生  
出版商: 九章

http://w3.math.sinica.edu.tw/mrpc_jsp/book/3.jsp?page=1&id=3

顏一清是北二女(現在的中山女中)畢業生,民國四十一年進入台大數學系,參考

http://web.math.ntu.edu.tw/library/history/article1.htm

,算起來是學善學姊。
銀正雄(ganghu999) 於 2014-03-17 18:26 回覆:

的確如此,我寫這小說,簡直像在考據,參考很多資料。


草山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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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17 13:35
學善在台中市洗過公共澡堂,大數學家希爾伯特就有“大學評議會畢竟不是洗澡堂!”的故事:

『德國女數學家愛米·諾德Emmy Noether(1882~1935),雖已獲得博士學位,但無開課“資格”,因為她需要另寫論文後,教授才會討論是否授予她講師資格。

  當時,著名數學家希爾伯特十分欣賞愛米的才能,他到處奔走,要求批准她為哥廷根大學的第一名女講師,但在教授會上還是出現了爭論。

  一位教授激動地說:“怎麼能讓女人當講師呢?如果讓她當講師,以後她就要成為教授,甚至進大學評議會。難道能允許一個女人進入大學最高學術機構嗎?”

  另一位教授說:“當我們的戰士從戰場回到課堂,發現自己拜倒在女人腳下讀書,會作何感想呢?”

  希爾伯特站起來,堅定地批駁道:“先生們,候選人的性別絕不應成為反對她當講師的理由。大學評議會畢竟不是洗澡堂!”』

這故事網路流傳廣泛,很容易查到。

早期女性沒辦法在大學拿到正式職位,所以希爾伯特才會氣得說“大學評議會畢竟不是洗澡堂!”這故事是1915年的事,當時希爾伯特幫愛米·諾德弄個工作,沒有工資。四年後,1919年愛米·諾德才有正式職位。

參見維基Emmy Noether條

http://zh.wikipedia.org/zh-tw/%E5%9F%83%E7%B1%B3%C2%B7%E8%AF%BA%E7%89%B9

《這裡是學堂而不是澡堂》

http://news.qq.com/a/20100721/000508.htm
銀正雄(ganghu999) 於 2014-03-17 14:22 回覆:

其實在她之前,還有一位生於莫斯科的女數學家索菲亞‧柯巴列夫斯基更是女權先軀,即便有關剛體數學系統論文得獎,照樣難以在法國找到大學教書。如今月球上有一座環形山,即以索菲亞的名字命名,以此紀念她的貢獻,

加拿大小說家艾莉絲孟若2009年有一天在翻閱大英百科全書時,發現這位身兼小說作家的女數學家大名,從而追索到D0n. H.Kennedy夫婦在1983年合著的《小麻雀:索菲亞‧柯巴列夫斯基傳》,據此寫出她在1891年死前幾天行蹤的小說〈太多幸福〉,感人至深。

有關探討其人的,有顏一清先生的論文:

http://w3.math.sinica.edu.tw/math_media/d194/19406.pdf

http://w3.math.sinica.edu.tw/math_media/d201/20105.pdf 


frank060606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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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16 16:19

我母親年邁時,由我獨立照顧

姐姐有老公,弟弟有老,婆都有不悅之色

諾大二層樓房只有我倆,母親每晚有幻象,半夜要我抓蛇,抓賊(說衣櫥有人),有時把我當老外聊天,有時問打麻將人走了沒?其實都是幻象,嚇得我要命,痛苦至極

我覺得老人應該統一由政府蓋大量養老院處理

銀正雄(ganghu999) 於 2014-03-16 17:15 回覆:
多謝分享。

筱 蒨-Lucifer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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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16 14:25

印象中內湖某家超五星級養老院,當時有賣養老住宅,規定的是老人自己有自理能力,才能入住。如果住到無法自理生活,就必須搬出。那時候看到簡章還罵說就是要人家照顧才會去住養老院,如果等到需要人家照料了,就得搬出去,那又何必去住這種養老住宅。

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如何了。不過台灣的養老院大部分都很破舊,好像被送去是去等死的,很多子女也抱這種心態,所以對老人家也不聞不問。反而孝子孝女假日帶出去玩,受不了老人家的「盧」跟「失智」,一時失去耐性吼了出來,被人拍下來PO上網,反而變成大逆不道的惡行了。

銀正雄(ganghu999) 於 2014-03-16 14:50 回覆:

當媒體失去同理心時,社會風氣也必受極大的負面影響。

謝謝筱篟分享。


筱 蒨-Lucifer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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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16 14:16

想到我祖母。當時年紀90多歲,每年由我大伯、二伯、父親輪流照顧兩個月,輪到我家時,得爬樓梯到四樓才行,老人家雙腳已經無力,我爸要背上樓也困難,所以一來我家,兩個月都被關在家裡不再出門。後來二伯跟我爸商量決定把祖母送到養老院,因為大家都得為生活努力上班,無暇照顧。大伯反對,之後四個月住養老院、兩個月住大伯家(山上老家)。住在養老院,祖母整個人愈來愈消瘦、失智,身體狀況日益惡化。終於有一天,養老院工作人員推輪椅時,沒注意祖母的腳沒放在踏板上,在地上拖到整個破皮流血,大伯知道後痛哭大罵二伯跟父親,把祖母再接回老家照顧,但是祖母已經無法再清醒說話,最後很快就離世了。

父親常常感嘆,如果沒住在養老院,祖母可能活得更久,只是當時我爸跟我討論時,我也是贊成送去養老院,那時思考有專業人士照顧、有其他老人作伴,會比下一代都忙著工作整天無人在家好多了。可是當這幾年父親肝癌治療後又治療C肝打干擾素,身體急速衰退,陪著父親到大安森林公園散步運動,每每看到那些外籍看護推輪椅帶老人出來曬太陽,老人個個兩眼無神、神情驀然的呆滯樣,有一天看到一個老妻推著老夫輪椅,老夫兩眼有神能說話的對照,了解到有錢請看護照顧,都不比家人在身側的關懷跟溫暖。

如果家中有老人請外籍看護的,記得別把子女應盡的責任都丟給看護,連假日都不放看護假,24小時全年無休照顧老人家。還有別讓父母整天只看電視,沒人聊天,這樣癡呆得會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