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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08 09:46:33瀏覽1772|回應9|推薦40 | |
學善看著她一張臉──帶著能夠順利捉弄他而好不得意的神情──突然貼了過來,幾乎貼上他鼻子的一逕娓娓軟語,簡直讓兩人原本緊挨著的座位空間,頓時為之密合,但才剛一眨眼又抽離開去。〈前文〉 「你老實說,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兇?我一直對你不客氣,還不斷罵你作弄你,有沒發現我很任性?」 學善暗暗鬆了口氣。 「我的感覺嗎,妳滿好的一個人,性情很開朗很活潑。說真的,認識妳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福氣。」 他表白得頂認真,她卻不以為然。 「又來了,我不愛聽你這種專門灌迷湯的話。」 這之後,學善經常一個星期總會抽空去她家店面一、兩次,有時白天有時傍晚。如果碰巧瑞君不在,他會一邊閱讀隨手攜帶的英語或高等數學書籍,一邊安靜的等待。不見到她,絕不離開。這樣的情況經過幾回,就連瑞君爸媽也發現店裡無端多出一位熟客,難免會跟他客氣的點頭招呼。但或許礙著彼此語言隔閡,很少主動過來攀談。如果這對中年夫婦有一個在樓下看店,瑞君在旁邊打下手,他們也會形同結下默契的只隔著幾張桌子相視一笑,就各忙各的。 如此兩個多月,瑞君總有能耐找到藉口和他見上一面,倘若接近正午時分,彼此會相偕到距離比較遠的大街上,找一家騎樓下的切仔麵攤子,叫上兩碗陽春麵、兩塊油豆腐、兩份粉腸之類的,一起吃個午飯,不然就是下午和她去看一場事先約定要看的影片。 瑞君總是管著他,不讓他在她身上多花錢。 「你要把我的份一道省下來,」她嘻嘻哈哈笑道:「不然將來你如何帶我去美國留學?」 一回晚間,他們在市區的聯美戲院觀賞奧黛莉‧赫本主演的「羅馬假期」後,行至台中公園內一株橡樹旁的涼椅,瑞君像是滿腹心事的低頭坐著,一隻手任由他握住,只是抿緊嘴唇不肯開口說話。 在黑暗圍繞的重重夜色中,他不免暗忖,她會不會是受了電影情節──彼此生出淡淡情愫的男女主角,逃不開終須一別命運──的影響,因此頻生感觸?但也知道自己最好別打擾她的思緒。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靜靜陪著她。 十來分鐘後,瑞君終於抬臉盯著他,問出以前同樣問過的話。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兇很任性,絲毫不討人喜歡?」 「妳知道我的。」他溫柔的回答。 瑞君倏然別過頭去,不肯讓他看見自己的臉,背著他雙肩一聳一聳抖動起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啊。」她忍不住啜泣道:「可我一顆心亂七八糟的,我好怕,好害怕………」 「怕什麼?」 她梨花帶淚的轉過身來。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你越對我好,我越驚慌。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貼心?現在我離不開你了,我怎麼辦,我可憐的爸媽怎麼辦?」 他只能伸出手去摟住她,任由她不斷捶著他的胸膛,埋怨他怪罪他,害她總是時時掛念著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也是最刻骨銘心的一次。 他有股衝動,急著想告訴她,他不會離開的,他不走了,願意放棄赴美留學的打算。他要留下來,陪著她。但他方欲啟齒,瑞君就連忙遮住他的嘴,對著他猛搖頭。 「別,別說傻話,你什麼都別開口,我不要你講出日後會讓我傷心的承諾。」她低聲說道:「我哭一哭就好了,沒事的。」 在被晚風徐徐吹拂,嘩嘩交錯著樹影、葉影的涼椅上,他們安謐的摟在一起,像安置在公園的一座青銅雕像。時間在他們傾聽對方的氣息中彷彿停擺了,周遭的一切種種全都停格。也不知過了多久,瑞君方把埋在他肩上的臉抬了起來,拿起包包內一條手絹,一邊微笑一邊拭去臉上的淚痕。 「剛剛一對路人從我們前面的小道上經過,」學善說道:「我聽到男的罵,現在的年輕人真不像話,要抱在家裡抱就好,還跑到公園表演給大家看。」 瑞君白了他一眼,突然抱住他頸項,冷不防對著他額頭親了一下。 「哪個有工夫理他們!跟我在一起,你還敢不專心?」說著,站起身來。「你完蛋了,我已經在你頭上蓋了章,你這輩子跑不掉了,我要纏你一輩子。」 他傻笑著。 「不再坐一會兒?」 「不了,再晚回家,只怕我爸會打斷我的腿。」她故意冷起一張臉,卻忍不住笑出聲來。「你會心疼嗎?才不,對不對?」 她又恢復成那個喜歡把長髮隨意束在背後,束成一道亮麗小瀑布,讓人為之驚豔的活潑小女生了。 這之後,隨著他參加政府舉辦赴美留學考試的日期越來越近,反倒是瑞君在夜裡到補習班等他下課,一起回到他在四維路的住處,窩在只有 第一次她到他那裡去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親眼目睹的情景。那邊哪是學善形容的不夠寬敞呀?整個二樓前後瀰漫著一股不知什麼東西發霉的氣味。待得推門進屋,玄關的空間上只容得下兩、三雙鞋子。他的房間不見有床舖,平常就寢只能睡在懸離地面 難怪學善往往出於無奈的心情跟她透露,如果不到街上找個公共澡堂,和一堆老少男人擠在一起沐浴,不但補習班的學生受不了,只怕她也會嫌棄他。 「你好可憐,怎麼住得下這種地方?」她忍不住撫起他臉,又憐惜的摸著他濃密的雙眉,刻意把聲音壓低,只怕隔壁房客無意中聽到他們的談話。「怎麼辦呢?你好讓我捨不得。」 「忍一忍就過去了。」學善說:「真要講,這屋子也還好,至少比我小時候的環境強太多了。」 她是知道的,打從學善出生在這世上,他們家一直在逃難,先是逃日本軍隊,好不容易抗戰勝利了,輾轉回到故鄉,還沒來得及喘上口氣,共產黨的砲火和機關槍又打了過來。他們一家只得再度流離失所,去追那永遠追不上的他大伯部隊,總是不斷露宿在荒郊野外,容或進入某座飽受戰火摧殘的城市了,也很難在某家房舍的屋簷下覓得寸瓦之地棲身。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裡,他母親為了給他攢一口吃的,常常跑去挖樹根、啃樹葉、吃觀音土,弄得一身水腫病。 也就是在她首次去他住處探望的那個時分,瑞君更堅定自己要和他共度一生的決心。這是她決定依靠的男人,她要和他牽著手一起走下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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