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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03 13:32:50瀏覽1910|回應10|推薦46 | |
這種幽微欣然而難以言詮的心情,其實如同付帳離開冰店後的學善,無視一旁電線桿貼著的一張張「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的標語,滿腦子迴盪著彼此先前的對話,像夜空下的點點螢光。〈前文〉 「台南成功大學外文系,剛畢業,我們校長是閻振興先生。你呢,你是少尉預官,一定念完大學,是不?」 後來在外面相見的某個日子中,她才告訴他,他看到的是系上教授指定的畢業論文草稿,〈析論《傲慢與偏見》的女性處境與寫作風格〉。她當時未嘗明言,一方面對他還是有點說不上來的不悅,她當然知道這不能遷怒於他,或許更多也更錯綜的心情是,她對他有著微妙但絕不能承認的好奇心。 「當兵前,我在台北上大學,台大數學系。」 「哇,好厲害,我不懂這個說,頂多會算加法和減法。」她把視線轉向他左邊胸口上的兵籍名牌。「梁‧學‧善。你叫梁學善。梁大哥,你好。」 照理她該自我介紹,但沒有,也許在等待學善開口。可在那個風氣保守的年代裡,他總覺著貿然問女生的名字,不免唐突。他沉吟著,只能繞個彎,至少做到婉轉一點。 「妳現在播的這首歌,好像是隔壁戲院正在放映的那部日本電影,『請問芳名』的主題曲。」 她笑了笑,轉身離開,讓他錯以為是不是言語衝撞到這個女孩,只能呆呆的望著她回到門口放著剉冰機的大木桌前,和她妹妹說起話來。他突然有種失之交臂,卻說不上來什麼的失落感,只好一邊吃冰,讓目光重返他正在閱讀的狄更斯小說。過了一會兒,她妹妹走到他座位前,滿臉促狹吃吃笑著,交給他一張紙條。 「這是我姐寫給你的,可別看完亂扔。」 內容只有三個字,三個臨時用鉛筆寫出的娟秀國字,筆劃尖細,一筆一劃勾勒的好不方正分明。 王瑞君。 自此多年,他一直小心保護著這張他們初見面所留下的紙條。走到哪裡,都帶著它。在發明出用機器製作塑料護貝膠膜後的年代裡,甚至專程到便利超商,請店員護貝起來,讓這張只單獨寫著他妻子名字的紙條,變成他方便閱讀書籍用的書籤。 如今這張紙質早已發黃、字跡仍多少保留可加識別的字條,如果五十年後他現在的腦筋還夠使,他記得,應該夾在他已經查考、翻閱過許多遍那本描述美個著名物理學家一生的《費曼手札》之內。 「我們永遠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好好享受我們的愛。」 這句由理查‧費曼女兒米雪編輯這本書信集第二部時,放在前面的案語,是年已遲暮的他最為難以忘懷的一句話。學善確信,如果她的病能夠治癒,一定可以體會他的心情,並且告訴他: 「我也是這麼想的。」 想到費曼,想起瑞君堅持頂著懷胎六個多月的肚子,陪著他在那一年初夏某日,從加州舊金山東灣的柏克萊先搭巴士後坐火車,再換乘巴士趕往位在洛杉磯帕薩蒂納的加州理工學院,為的只是旁聽上一場「費曼物理學講座」的量子電動力學課程,儘管她只能宛如鴨子聽雷,實在什麼也聽不懂。但她喜歡伴著他,彷彿一刻也離不得,喜歡聽他訴說流傳在大學校園的費曼軼事。 一九四二年六月,那是超過二十年之久的歲月了,費曼在普林斯頓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後不久,寫了了封長信給住在紐約布魯克林老家的母親,向她攤牌:「要結婚這個決定,是現在的決定,不是五年前的決定。我要和阿琳結婚,因為我愛她,也就是說,我要照顧她。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愛她,我要照顧她。」 「就像你一樣,你們搞科學的都愛這麼冒險?」瑞君用手指戳他額頭,笑著說:「你真幸運呀,我爸和我媽都沒排斥你。後來呢?」 「後來,妳知道的嘛,我講過好幾次了。」 「我要你說嘛,我喜歡聽你說話。」 「後來他們成為夫妻,一起去新墨西哥州沙漠,費曼被徵召至羅沙拉摩斯營區,成為『曼哈頓計畫』的一員,專事研發氫彈工程。兩年多後,B29轟炸機載著兩顆原子彈,飛越太平洋前往日本。他的太太阿琳也在這一年死了,死於病了好幾年的肺結核。」 「最後的結局不好。」瑞君嘆息一聲,「不過這就是真實的人生啊,反正不是女主角就是男主角總會早走一步;留下來的,太太一定守寡,先生就不好說了。是不?」 「不用這樣傷感。」學善道:「妳小說看太多了。」 「也對,要打起精神來呀。」瑞君吐吐舌,燦然一笑。「我剛想起不知在哪本書看來的一句話:我們沒法子抵抗時代,但可以堅持自己。還有,知道我想起哪部電影了?你以前看過的。」 「哪一部?」 「你猜,猜三次,你一定猜得到。」 不用猜也知道,準是那個下午讓他去戲院看了電影後,得以認識她的「請問芳名」。在東京大轟炸期間,一對萍水相逢戀人的悲歡離合。 「戰爭會讓人分離,但戰亂也會讓人結合。」這句話,此後在他們兒女的成長過程中,瑞君又講過多次。 「就知道你能聽明白我在講什麼,」挺著肚子的她,轉過臉騰出一隻手來抱住他的腰。「聽著,你是我的男人,一輩子都是,你不可以離開我。知道不?」 如果時間可以跳躍、停頓、折返,或者位移,無論什麼都好,學善寧可再回到半個世紀前他們攜手勇往前進的那段歲月,從來不知什麼叫害怕和畏怯。至少他不必成為現在每天要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她,四處行走的陌生人。 然而,會不會在妻子飽受阿茲海默病侵蝕的心靈中,偶而靈光一閃,會意識到某個小小的角落裡,依然住著年輕的梁學善,那個允諾過「執子之手,與汝皆老」的年輕戀人? 他沒把握,只能期待總有一天她會好起來,恢復成先前和他相約共守一生的妻。我們沒法子抵抗時代,但可以堅持自己。〈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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