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是醞釀多時，多年來一直想寫的，關於台灣以往幾十年來的小說，直到昨天才正式動筆。沒有把握可否完成，盡可能寫下去，或許一日可貼出一、兩千字；如有岔開，可能是臨時插進政論，也有可能來不及寫出。總之，我現在的心情是，寫吧，小說中的角色活過來了，自有他們的生命。希望諸位喜歡。

「我以前來過這地方，……我小時候住在這裡。」

計程車以三十幾公里的時速，奔馳在從亞東醫院回來的道路上。梁學善當然知道這不是她故鄉；無非車窗外一路倒退的街景，或許觸動了深藏在腦海的某個片段記憶。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她會這樣脫口而出，其實很正常。不說他們現在住的板橋，台灣哪個鄉間的風景不都很類似？公路旁總是會時不時的矗立幾棟平房透天厝，或者兩層樓到四層樓不等的建築，緊臨著房舍多少都會種著幾顆桑樹、榕樹，或者椰子樹，樹後往往是一塊塊大小不等的稻田。

即便如此，眼前飛遁過的風景也不是他妻子的老家。學善很想告訴緊緊靠在身旁的王瑞君，這不是妳爸媽的家，妳家住在台中市區，門前有條大水溝，溝旁是一列延伸而去的電線桿。春夏之季會有麻雀和燕子從電線桿上頭的天空，飛到妳家門廊下，從妳小姪女手上叼走揉成一小球、一小球的小飯團。

但他終究什麼也沒說，深知瑞君這會兒的心思，一定又轉往別的、幽晦不明的地方去了。

他從左邊褲袋掏出一條揉皺的灰白手巾，輕輕揩淨妻子淌出嘴邊的滿滿唾沫。這是他每天固定重覆要做的工作，否則這些口水就會沿著下巴，經由頸項，直接流進她的胸口，讓她的上衣一片濕糊糊的，會發出一股帶著酸氣的臭味。

學善這麼做時，在前座左方開車的計程車司機從後望鏡望了他們一眼。

「她生病了，常常會忘記自己住過哪些地方。」

年約四十來歲，有著一副大塊頭體軀的司機不發一語，只是點點頭。

司機當然明白人在後座的老太太生病了，還病得不輕。他們在醫院大門口上車時，司機基於心軟，下車幫著老先生開車門，讓老先生把坐在輪椅上的老太太抱上車子，他再拉開後車廂，協助老先生折疊好輪椅丟上車。

司機納悶，這對老夫婦看起來都上七十歲的人了，照常理該有兒女陪在身邊的。畢竟那是他在亞東門口排班時經常看見的景象，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罹患重病了，身旁總是會跟隨著一堆大大小小的家屬，此起彼落嘁嘁喳喳大呼小叫個不停。

不過，就算司機心裡有這疑惑，學善根本不願多透露一點什麼。能說些什麼呢，能告訴對方，他和王瑞君有一個兒子，是老大，現在住在紐約，在曼哈頓一家保險經紀公司做主管；他們的女兒遠嫁加拿大東邊的多倫多，在一家中學擔任英文教師，課餘會寫詩，詩作化名發表在《紐約客》雜誌過，就連編輯都誤以為她女兒是來自英國的第二代移民？

你總不能因為素未謀面的計程車司機幫你一點忙，就把滿腔心事像倒垃圾一樣的傾倒出去。是吧？

事實上剛剛上車時，學善心裡雅不願這位大塊頭司機伸出援手，但也沒理由挽卻人家的好意。自從瑞君發病這兩年多來，他已經習慣一個人帶她在醫院進進出出，就像今天上午他陪瑞君到亞東定期門診，也是先叫了計程車，獨自抱著她上車，讓她坐穩在位置上了，再回頭去收拾放在馬路邊的輪椅。

他唯一心裡一動的是，瑞君的身體比上一次更輕了。他抱起她來，居然沒有以前吃力，宛如手中抱著的只是一具空氣行將洩光的塑膠人體，輕飄飄的。如果他不抓牢，瑞君就有可能被街上的風給吹走。

瑞君的身高莫非也縮水了？一定是的。

但名叫葛風山的精神科主治大夫在看診時，沒有回答他心中這點一閃而逝的念頭。在回家的路上，學善才記起自己壓根兒忘了問大夫這個問題。

「還是要定期、按時吃藥，我會開給你太太三個月的藥。」戴著黑框眼鏡，身披白袍，身材肥胖的葛醫生，一邊凝視著電腦上閃閃發光的字體，一邊交代：「這段期間萬一有什麼突發狀況，你要趕緊送她過來。」

學善勉強擠出一絲生硬的笑意，但心裡實在什麼感覺都沒有。葛醫生平常的門診太多，估計早忘了上一次他做過同樣的叮嚀。再上一次，也是。

三個月一次，合著一年四季，他們夫妻倒變成了定時南飛的候鳥，飛呀飛的，定期飛向醫院大樓的二樓。饒是如此，這兩年多來，他已經說不清有幾次自己在家裡既瘋狂又備感無助的猛打一一九，讓一路鳴笛的救護車把瑞君送到亞東去。

最近的一次是兩個多月前，他正忙著在客廳的電腦前，在標明「宇宙學筆記」的文字檔內，寫下他閱讀英國科學家約翰‧D‧巴羅《宇宙之書：從托勒密、愛因斯坦到多重宇宙》的心得時，冷不防身後傳來倒地的重重聲響，一時嚇得他蹦離開座位，回頭只見妻子整個瘦得皮包骨的身軀歪倒在地上。

「對不起，我摔倒了。」瑞君傻乎乎的沖著他直笑。

這是她難得清醒的剎那，認得眼前這個驚呆的老頭子。但她摔折了左小腿，卻不知道喊痛。

「你是我先生，對吧？我們剛結婚沒多久。你還記得嗎，那時我們很窮，沒辦法度蜜月……」清澈不到幾秒的眼眸，瞬間轉回先前的暈濁迷茫。「爸，你放心，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回去大陸的，他一個人在台灣，他是孤兒……」

在等待救護車前來的那段時間，學善只能緊握著妻子已然枯縮的手，起先淚流滿面，終在只有兩個人家的客廳哽咽著哭出聲來。

這是他摯愛一生的妻子，但從兩人初識到幾十年後，他始終沒對她講過那三個只有西方人才會輕易出口的字。如今容或他想傾吐而出，願意講給她聽，她也聽不明白。她只能茫然望著他，表情一貫漠然，彷彿他只是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她空洞的眼神可以穿透他，直接瞪向後面用釘子掛在牆壁上的一輻法國印象主義派畫家莫內畫作，畫的是把一頭紅髮盤在頭頂上的莫內夫人，安靜的坐在背景是一朵朵淡白、粉紅、橙黃色花朵，以及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綠葉，就這麼在滿滿繽紛奪目的公園內，垂首側臉做著手上的女紅活計。畫作左下角，坐在草坪上的是他們年幼的女兒，穿著連身淡藍衣袍，專注的翻閱著一本畫冊；閉得緊緊的櫻桃小嘴，彷彿正在準備著對你述說她父母的一生情愛故事。〈待續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