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那時分，瑞君更堅定自己要和他共度一生的決心。這是她決定依靠的男人，她要和他牽著手一起走下去。〈前文〉

「我們是一起走過來啦，君，我們都有孫子和外孫女了。」學善摟著白髮蒼蒼的妻子，嗟嘆道：「只是他們住在美國和加拿大，都變成外國孩子了。」

他這才發現靠在胸口的瑞君，不知何時又睡著了。

「我去準備晚飯。等會兒，我們一起吃。」

窗外暮色更沉了，他在黑暗中扶起瑞君輕飄飄的身軀，讓她躺回床上，順手拉過棉被蓋在她瘦骨嶙峋的頸項下，緩緩步出房間。

「這輩子怎麼可能是妳在依靠我的？」他喃喃傾訴著，彷彿瑞君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我在生活上一向很笨拙，從來不知如何對妳好，多虧妳照應，我才過得很順當。看，連我們第一次的攜手，都需要妳主動要求，我才敢前進一步。沒有妳相伴，我頂多只是一具行屍走肉，我才是一直在倚賴妳的那個人。」

他從冰箱取出吃剩的米飯、一小碗醬醃牛肉絲以及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青椒。他得在瓦斯爐上熬出一鍋稠稠的青椒牛肉粥，不能讓瑞君餓著，她必須補充營養。他先在鍋內倒進一大碗水，再拿湯匙細細攪拌起來。

「還記得妳跟我攤牌的那個晚上吧？」他望向廚房旁邊的霧面玻璃窗，宛如瑞君站在他身旁──依然是半個世紀前的她──溫婉的聽著他說話。「實在講，我當時好佩服妳的勇氣。」

這是他們相識那年十一月的一個深夜，在燈光暈黃的房間，學善擱下書本，說時間到點了，我得送妳回家了。上身穿著淺紫色薄毛衣的瑞君，卻不像往常般一躍而起，整個人兀自倚著三夾板牆壁，以手支頤癡癡的望著他。

「怎麼了？」

「你先坐下，我有話跟你講。」她招手讓他離開書桌，坐到自己面前。「這件事我想了好一陣子了，必須問問你的看法。不過你聽了，不可以生我的氣。先講好，無論你有什麼意見，我一定聽你的。」

見她態度如此慎重，學善不由有些緊張了。

「什麼事？伯父伯母知道妳喜歡我了嗎？」

「你臭美，誰喜歡你來著！」她笑著啐他一口，「別鬧，這件事等一下再說，我跟你談正經的。」

原來不只一件事，他倒好奇起來。

「妳說。」

「你希望我跟你一道去美國念書嗎？」瑞君目不轉睛的端詳著他臉龐。「你是我男朋友，得說實話，如果我也參加留學考試，你贊成我和你一起去美國嗎？」

學善巴不得立刻表示自己求之不得，可是王爸爸、王媽媽會同意放人嗎？他們夫妻辛辛苦苦拉拔大的女兒，就這樣拱手送給從大陸來的外省人，讓他帶著她遠離台灣，能不鬧出驚天動地的家庭風波？這事不是一時之間可輕易解決的，他不能讓她兩邊為難。

「你想啊，你這一去就是兩年、四年，儘管我明白你心裡很喜歡我，不會背叛我，可是我們畢竟沒有婚約，我一個人在台灣怎麼過？即便我願意等你回來，但我爸媽可不會答應讓我當老小姐，他們有他們的體面要顧。」

她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所以，我寫信問我一位同學。她是新竹客家人，父親在鐵路局上班，就是那種在火車上查驗車票的列車長。幾年前，她大姐從省立師範大學畢業後，和未婚夫一起出國念書。我覺得，如果這位大姐可以陪著未來的丈夫在那邊打工和修學位，我應該也行，不會拖累你的。」

聽到此處，學善起身從她頭上的牆釘取下一件自己穿的鼠灰色薄夾克，作勢要替她披上。

「外邊冷了，我送妳回家，我們邊走邊討論。」

瑞君搖頭，似乎打定主意這一夜要談出個頭緒來。

「不差這十幾分鐘。」瑞君說：「我已經和他們講了，今天會晚一點回家。」

他吃了一驚，有些錯愕，帶著點困惑，更擔心起她有沒有受到責罵。

「妳爸媽知道我們的事了──妳和我交往？」

「他們早懷疑了。」她噗嗤一笑，「其實你三天兩頭往我那邊跑，我爸就覺得不對勁了，還要我媽和我妹多注意我，怕我讓你給拐跑了。他們哪裡知道，我妹和我們是一國的。」

聽她講得雲淡風清，肯定沒因為他的存在掀起家庭風波，學善暗暗舒了口氣，心中總算一塊石頭落地。

「妳怎麼向他們解釋的？不會挨了罵吧？」他拉起她的手，「其實我不是沒想過，我們這樣相處，不可能一直神不知鬼不覺的。」

「知道就好。」她冷哼一聲，「橫豎在家裡挨了臭罵的是我，你毫髮無傷。」

「真的？」

「假的啦！」她反手在他掌心上──裝做兇巴巴的模樣──狠狠抽了一下。「我什麼都交代了，包括你不敢牽我的手啦，一起坐三輪車刻意離我遠遠的，好像我得了什麼麻瘋病。我爸一聽可氣壞了，是誰敢瞧不起他寶貝女兒？直嚷著要來這邊揍人。」

他被她給逗樂了，先是高舉雙手喊冤，又摟著她開懷直笑。

「太棒了，妳過關了，我們過關了。」

「你想得美！」瑞君使勁從他胸臆間掙脫出來，嬌聲嗔道：「別鬧，你把人家頭髮弄亂了。」

說著，拿起一隻小梳子，一邊梳起頭上和兩鬢的散亂髮絲，一邊道：

「我跟他們講了，你在補習班當數學老師。但我沒說你準備出國留學，這事你得自己去說明。我怕我先講了，招架不了我爸的一堆問題。」

難怪這段對話一開始，瑞君會先問他，反不反對隨他一起出國。

但這不單是學善贊成與否就可以解決的，對一般家庭而言，子女能夠赴美讀書，那比古代考上狀元更加光采，常常都要舉辦家祭感謝祖上庇蔭。問題只在光去一趟美國的旅費，搭飛機至少得要六百元美金，如果負擔不起機票錢，改坐輪船少說也得拿出三百塊美元才能打發。不論哪一種迢迢遠赴美國的途徑，換算成一比四十的美元對新台幣匯率，都會讓一個月收入不到兩千元的家長眉頭深鎖，這還不提剛抵達舊金山或紐約時，各種難以意料的必須生活花費。

當然，除了經濟上的顧慮，王爸爸和王媽媽眼看著女兒跟他離開台灣，能放得下嗎？

「你先別管他們的想法。」瑞君緊盯著他的臉問：「你自己呢，我要知道你的態度。」〈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