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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05 14:08:14瀏覽1727|回應5|推薦46 | |
學善拿著那張紙條回到臥房,卻聽見從床上斜斜坐起身子的瑞君,歡聲對他笑道:「你下班回來啦,肚子餓了沒,今晚家裡準備了你愛吃的蒜蝦飯。」〈前文〉 「妳怎麼起來了?睡不著?不睡也好,晚上可以睡得熟一點。」 他坐到床邊,右手輕輕搭在她如同X光片般的肩膀,生怕不小心壓裂她白慘慘瘦到已近透明的皮膚,壓碎她右後側的肩胛骨。 這些照顧瑞君的工作,學善不是不知道大可請外勞代為看護。先前,在念湘和思台屢屢形同強制的拜託下,也不是沒有勉強答應讓遠從菲律賓來到台灣的年輕女孩,進入他們家庭,幫著洗衣、買菜、做飯,每天早晚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瑞君,到離社區百來步外有花草樹木的小公園散步。但終究無法忍受素不相識的某個女人,在自己家裡來來去去。何況儘管他已是個步入暮年的老人,瑞君又一直在家,在他心裡占著自她之後、再也容不下別人的唯一地位,畢竟雙方還是孤男寡女,他管束得了自己,可管不住別人出自疑心的嘴巴。再說了,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可不能讓報紙和電視報導過的,發生在國民黨那個立委馮滬祥身上的性侵害醜聞,百口莫辯的發生在他們家。 「妳頭髮亂了,咱們梳一梳。不過,我粗手粗腳慣了,妳可不能嫌我沒把妳頭髮梳整齊。」 學善把紙條放進她左手手心,再拿起擱在床頭的一把月形牛角梳,才剛動了幾下手,一綹慘灰枯白的髮絲宛如土石流竄過梳齒間的縫隙,從眼前紛紛墜落。他一邊撿起那些落髮,一邊兀自說道: 「還記得妳特地寫給我的這張紙條嗎?我那晚一直喜孜孜興奮不已,一直想會不會是老天爺讓我從大陸漂洋過海來台灣,為的是能在台中遇見妳?當時全家只剩我一個人,我媽上岸才一年就病逝了,我父親後來又在陪同台北長官視察太魯閣的中橫工程中碰到山崩落石,也離我而去。直到我們相識那一天,儘管我大伯還在,那幾年我過得簡直不是個人樣,心裡多少苦都不能講,講給誰聽也不管用的,我一直在咬牙硬撐。」 他絮絮叨叨的重覆著已經講過不知多少次的昔年往事,認為也許只有如此,才能把迷失在歲月叢林中的病妻拉回來,喚醒她的記憶。但在他梳頭下的瑞君,一隻手只是托著那張紙條,既無反應亦無感覺。 從軍中退伍後的第七天上午,冰店才剛開門不久,只有繫著素布圍裙的瑞君一個人在整理門面,聽見有人進來的聲響,抬頭望去,卻是一身漿燙白領短衫,搭配黃卡其長褲,好不土里土氣的梁學善赫然出現在她眼前。 「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回去台北了嗎,這麼快就來台中?」 學善聽她這樣問,當下明白她收到他信了,那是他在認識她隔天從車籠埔駐區寄出的。信上短短寫著: 「王小姐:很高興,也很榮幸能認識您,更謝謝您願意讓我知道您的尊姓芳名。再過兩天,我行將退伍,必須北上處理一些瑣事。不過,我會很快回到台中,深盼能夠再見到您。學善敬上。」 然而學善畢竟只在台北新生南路他伯父的公館裡住了三天,整理好服兵役時不能不暫存在那裡的行囊,就又搭上鐵藍色蒸氣火車,足足耗了將近六個小時,重返他急著要見面的那個女孩所住的城市裡。 伯母在獲悉他往後打算的決定時,欲言又止,沒多問什麼。 在那三天中的第二個夜裡,他那一直在國防部次長辦公室忙得不可開交,好像永遠都得加班處理要務的一顆星將軍伯父,突然出現在以前讓他暫居的公館二樓寢室裡,目光帶著若干憂鬱神情的問他: 「這個家就是你的,打你爸媽過世後,我們都把你當成自家孩子。現在你好不容易退伍了,怎麼急著又要去台中?」 「我喜歡那個都市。我一直很感激伯父和伯母的照顧,但我是個大人了,不能老是仰賴你們,我必須出去闖天下。」 「想奮鬥,也可以在台北嘛。」伯父說:「你一個人在台中,住宿怎麼辦?你不是打算明年留學嗎,考試怎麼辦?」 他想表示,隨遇而安吧。從小到大,從他稍解人世,從湖南鄉下到台灣,在一路火光熊熊的戰亂,以及甩開日本鬼子和共產黨軍隊的荒野逃難中,如果他都能生存下來,他們其實不必擔心,他絕對會活得好好的。但若真要講出這些心思,話就長了,他只能出自肺腑的保證: 「我不會讓伯父、伯母失望的。」 在和瑞君重新見面的那個上午,學善告訴她過去的四天,自己先是住在火車站旁的一家日本和式小旅館,沒日沒夜像個沒頭蒼蠅般的四處找房子、找工作。 「我要求自己,必須在這幾天安頓妥自己,不然哪有臉來妳這裡吃冰?」 她笑了,水靈靈的一雙眼一直盯著他。 「只是來吃冰?」 他知道自己的謊言被對方洞穿了,但如何可能在那片刻坦承,他是如何念念不忘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台中姑娘──他想著她,非要設法再見到她不可。 他必須為他們未來日子的故事打開起點。 「工作呢?你不考留美了?」 「我很幸運,總算在火車站前中正路那邊找到一家補習班,就在中央書局斜對面。老板一見我拿出台大數學系的畢業證書,二話不說就錄用我了。」學善笑說著,「另外,我也在四維路的一條巷弄內──好像在省立台中醫院後方──租下一個樓上的房間,房東原先只打算租給外地學生的,不過我答應先付半年租金,他也就不嚴格要求了。」 「兩邊都離我家不遠嘛。」一雙目光宛若劍刃般掃過來,唇角卻噙著一絲微微笑意。他可以肯定的是至少目前還算安全,自己並未惹惱她。「某人可是不懷好心唷。你要回答我,該不該找我妹護駕,幫我提防這個人?」 他知道她在開玩笑,不知何時藏在內心的那句話,就在這當下破繭而出了。 「我很有誠意和妳做朋友,也走到這一步了。」他大著膽子問:「妳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下去?」 瑞君猛的站起身來,一邊抬腳匆匆離去,一邊冷冷拋下一句話。 「啊,有客人來了,你坐著先把冰吃完再說。」 這件事日後變成,嫁給他多年的瑞君動不動拿來取笑他的話柄。 「哪有這樣的人,和人家剛見面第二次就急著求婚!」〈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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