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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06 08:46:39瀏覽5124|回應36|推薦36 | |
她把信拿在手上告訴他,在以往一年寫給他的信件中,有一封始終沒有從台中寄出。說著坐回他身旁,逐字逐句的讀起她當時寫的內容: 「學善:自從你離開台中去美國後,我始終覺得很悶;一方面擔心你一個人在那邊,不知要吃多少苦;一方面怪自己無法陪你在遙遠的異國,不能好好照顧你,我簡直恨死了自己。 同時又想到新婚那一夜,以及之後日子我們夫妻的種種相處,還有你說的那段你和爸爸〈我那可憐的公公啦〉在抗戰時的迭經災難。這喜與悲好像一重又一重的來來去去,莫非人生一定要如此悲欣交加?可你知道的,你老婆一向嘴巴特笨,粗手粗腳大大咧咧慣了的,不知該如何安慰你才好。〈前文〉 碰巧最近在大學老師送給我當畢業紀念的一本《英美精選詩集》,意外發現英國大詩人葉慈所寫的一首詩,一時覺得頗似我在那個晚上聽你講起逃難的心境──個人的,你我的,我們整個國家的感受。但我不敢確定這心思是對的。我現在抄譯下來,你讀讀看,是不是這樣呢? 永遠是你的愛妻瑞君敬書於民國五十一年農曆除夕夜。」 她唸完整封信後,宛若了結一樁多大的心事般燦然一笑,伸出塗上蔻丹的指頭擰了擰的他的臉頰,接著意猶未盡的在他額上啄了一下。等他攬過她的肩膀想要回吻,她卻推開她,笑嚷著,別鬧,我還要讀詩給你聽呢,人家高中時可是參加過演講比賽的。 學善只好模仿美國男人聳聳肩的模樣,傾聽她用清澈的嗓子嬌聲朗誦,他從來不與聞其名的那首〈麗妲與天鵝〉: 「冷不防一擊:這雙巨大的翅膀兀自 撲打在這顫抖的少女身上,黑色爪蹼 猥褻著她的玉腿,嘴喙噙著她的脖子, 牠的胸部頂壓著她柔弱無助的胸部。
從不設防的大腿間,推開這羽翼的光耀? 她的肉體在森森白光的侵犯下,焉能 不感到那陌生奇異的心跳?
斷垣殘壁,烈焰燃燒的鐘塔與房屋, 以及阿伽曼農的死亡。她以是被擒住,
直到那冷漠的嘴喙放她一條生路?」 學善聽得似懂非懂,搞不明白麗妲和阿伽曼農究屬何方神聖,天鵝又象徵著什麼?他固然曉得銀河系有這麼一個同名星座,卻沒握是否有關聯。但他到底不能輕易掃掉瑞君的興頭,誇讚終歸是要誇讚一下的。 「妳唸得真好聽,可是這首詩好像很黃很有顏色呀。」 「去你的,你才黃你才色!」瑞君笑著推他一把。「起初我碰到這首詩時,還真以為裡面描寫的可怕天鵝,不也暗合日本侵略中國的色彩?現在聽你講起瑪麗蓮‧夢露的不幸,這美國總統竟是天神宙斯的化身了。不是嗎?」 於是她開始對他細說遠古的上起希臘神話課來,道是很久很久以前,斯巴達發生政變,弟弟篡位後立刻把原來的國王哥哥廷達羅斯流放邊疆。不料這遜君經過長時期的顛沛流離,終於獲得希臘中部一個小城邦埃托利亞君主的賞識,非常樂意把自己的愛女──豔冠群芳到堪稱全希臘第一美人──麗妲嫁給他。 不承想那自以為否極泰來、可享人間豔福的廷達羅斯,從此得意忘形,甚至忘了向代表性欲與愛情的阿弗洛狄忒獻祭,直接導致那女神大為惱怒,遂極力慫恿至高無上的天神宙斯去破壞這樁姻緣。 有一天,麗妲離開王宮到城外的一處溪邊戲水,驀然見到一隻有著白羽黑蹼的美麗天鵝,從乳酪般翻滾的雲層間冉冉而降,乖巧的撲向這位公主懷裡,百般討取她歡心。 「你從哪裡飛來的呀?你好可愛呢。」 一時之間,麗妲對這隻宙斯幻化而成的白天鵝憐愛有加,任憑牠親吻自己白皙光滑的頸項,拍翅撫摸她宛如山丘般的乳峰,伸爪鑽進她兩腿之間的草原與溪谷,直是讓她如癡如醉,宛如在宴會上飲啜神廟女巫獻上來的一罈春酒,終而癱軟無力的不醒人事。等她再睜開眼來,卻見得這原本溫柔的水禽突然變得粗暴強壯,竟是掙脫她的摟抱,鼓起巨大翅膀啪啪啪重返天空,遁入那白茫茫的雲層之內。
「葉慈這首詩講的就是這段神話,」瑞君笑著說道:「文字很華麗,對不?但翻譯起來可難了,還要押韻,不然朗誦起來沒味道。」 「難怪我聽起來覺得好優美,雖然滿黃的,還很殘暴。」 「葉慈傷感的,好像是他故鄉愛爾蘭的處境。但能不能這麼講,這也同時代表我們女生向你們男人抗議?」她在他臉上又啄了一下,「不過我心裡沒這麼想,說到底你是我的男人呀,你例外。」 她臉上透露出認真的表情,繼續說道,麗妲到頭來還是嫁給了廷達羅斯,生了幾個孩子,其中最著名的當然是日後引發特洛伊戰爭的海倫。可以說,沒有麗妲,就沒有海倫,麗妲的形象無疑可以當成希臘整體命運的隱喻:希臘的明媚,希臘的天真,希臘的經不起誘惑,希臘的墮落與難以抵禦強敵,都透過葉慈這首詩表達出來。 「我看妳可以不用去上比較文學課了,」他半揶揄半認真說道:「乾脆用英文打字機把妳對這首詩的意見打出來,就是一篇很精采的論文。妳系上的教授準定驚為天人,一年之內絕對包妳拿到碩士文憑。」 「胡說八道!」 她啐他一口,笑著拿起枕頭往他身上砸。 稍後,瑞君閒閒問起學善在這邊認識了哪些朋友,有沒有同學跟他比較熟的。她說在他寄回台中的信裡好像只提過一位美國人的姓名,叫什麼喬治‧蘇利文來著,彼此給對方剪頭髮,只因為柏克萊市區的理髮院實在不便宜。 「但你的頭髮還是很長呀,」她伸出手去摸他已經蔓延到脖子的一大把宛如野草的頭髮。「都變成耶穌基督的髮型了。」 「我們只相互幫忙不到五次吧,」學善說:「他肯定覺得我手藝太差勁了,後來主動跟我挑明,雙方中止合作,他另外找到搭檔了。」 「不會吧,是不是你把人家的頭髮剪得像乞丐有一撮沒一撮的慘不忍睹?」 「不至於啦。」他解釋道:「應該是覺得和談我不到一塊去吧,我們不是一路子人。但他也沒交代原因,倒是很爽快的要求說,當初合夥買理髮推子和剪刀、刮鬍刀的費用對半分攤,工具他不要了,我二話不說付錢了。」 「好吧,以後我幫你理髮。這個人是你系上的嗎?」 「就住二樓。」他說:「去年剛來沒多久,有一天在樓下門口碰見他,一起聊著去學校,就這樣認識了。他是學生物的,但對考古很著迷,老是跟我講圖坦卡門木乃伊,發願有一天要去埃及或東非大峽谷拿圓鍬啦、毛刷子啦挖沙漠。」 「老天爺,你們兩個簡直雞同鴨講,難怪合不來。」她笑得趴到他身上,一會兒才仰起臉問道:「你還認識哪個有趣的人,你們班上都沒中國人?」〈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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