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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12 07:33:05瀏覽4713|回應21|推薦31 | |
「每次你一談起物理方面的東西,總是意氣風發。我問你,莫非你也想轉系了,就像高倉村吉?」 「不一定,」他老實回答,「要考慮的事情不少,我還沒拿定主意。」〈前文〉 「嗯,是該深思熟慮。我爸常講飯吃太快,準定會砸破碗。」瑞君嘆了口氣,「你這位學長好可惜,一條生命就這麼沒了,還講什麼平生志業和大展鴻圖呢?去海邊玩一次,全都報銷了。」 學善若有感觸,只尋思著不說話。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輩子活了二十幾年,打小看過不少死人,有的被炸得血肉橫飛,有的滿身彈孔,但那是死於戰爭。後來逃難到了台灣,又跑來美國讀書,總以為應該可以遠離死亡了。哪想到現在又遇見這種事,不幸罹難的還是我認識的日本學長,一個很有個性、很有主張、又很風趣的這麼樣的人,卻無緣無故死在海上,差點連屍體都叫鯊魚啃光。這造化是怎麼回事?命運太弄人了,他本來有大好前途的,死得太不值。」 「行了,別再說了。」瑞君站起身來,拉著他去廚房。「我的白菜滷還擱在鍋裡呢,我們吃飯吧。再不開心,日子依然要過,肚子總得先餵飽。」 可這一晃,多少歲月就這麼在不知不覺間流淌過去了,宛似千年一夢時移而事往,不僅好多昔年同窗和故友的名字早已失落在時光大海的暗流與漩渦間,就連瑞君一番淺吟低唱,一番脆語輕笑,也像早年農業社會懸掛的風鈴紛紛隨風飄逝。他即便想伸手去抓那過往的影像,也宛若對著從暗沉沉天空墜落下來的片片雪花,能夠勉強握牢的不過是支離破碎的印象和殘缺不全的記憶。 或許從醫學某個只有老天才知道的角度而言,他和這兩年多來一直飽受阿茲海默病症折磨的妻子,實在相去不了多遠。 「儘管葛醫師對妳的病情總是持保留態度,一直委婉的勸我心裡要有準備,說是妳頂多只能帶病延年,而且併發症會逐漸多起來。但我總認為現在的醫學這麼發達,沒準此刻或者明天就可以開發得出治好妳的新療法和新藥來。誰敢講不可能呢?我相信妳是會好起來的。」 在他幾番又抓又揉的按摩下,側躺在床上的瑞君再度閤眼睡著了。學善輕輕將她翻過身,再把先前推到一旁的棉被拉回來拽在她胸口上,一邊對著她說: 「妳應當記得吧,還沒發病前那一年,我們一起聊過原來在我們活著的宇宙之外,還有無數個宇宙。也許在另一個平行世界,也活著外貌和我們相同的另一個王瑞君和梁學善。我經常在想,說不定在那個環境下生病的,其實是我而不是妳,妳也一定不會放棄我的,對不?可這種科學進展,只怕理查‧費曼也無法預料得到,更不用說罹患肌肉萎縮性側索硬化症、一輩子全身癱瘓的史蒂芬‧霍金活得比我們更硬朗,認為一直在進步的醫學可以幫他找出解決的辦法。所以我對妳有信心,我相信只要能陪著妳一起堅持下去,妳是會好起來、清醒過來的,我們可以一起促膝而談,可以共同回憶好多好多我沒能記得起來的事情。」 他猛然想起那個死去了半個世紀之久的大伯,有沒有可能並非死於墜樓,而是被傳染到那一年在台灣突然爆發的霍亂桿菌?剎那間,冥冥中好像有人拿著手電筒照亮他大腦中最幽微隱密的一處角落。即便事已渺遠,幾乎很確定民國五十一年初夏的台灣南部,有將近三百多還是四百多人,因為喝下不潔淨的水而腹瀉不止的那場流行病上。他還記得當初是從《舊金山紀事報》看到的新聞,但瑞君在回信給他的家書中要他放心,疫情主要集中在雲林、嘉義和台南,沒台中什麼事,他們家都打了疫苗針不至於受到傳染,此後他自然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他當然清楚一直在國防部任職的大伯,每年總有去南部軍區視察業務的機會,有沒有可能無巧不巧的攤上那樁禍事?但瑞君從大伯母那邊得到的消息,根本一字不涉那場令人驚恐的疫災,如今更無從究詰了。 學善從床邊站起身來,眼前突然一黑,當下兩隻手基於本能反射作用的連忙撐在彈簧床上,卻讓自己搖搖欲墜的差點趴倒在平躺著的瑞君身上。他感到自己渾身顫抖,冷汗不斷從體內冒出來,腦子裡一片嗡嗡嗡的響個不停。今天真是累得夠嗆了,這會兒你可不能倒下去,晚上還是早點睡吧。但他還有未了的事必須處理,要是此刻耽擱了,明早肯定會把先前想要找出來的家庭相片冊和瑞君文稿給扔到腦後去。 起先他只能扶牆試著邁開 一股發潮的濃濃霉味,嗆得他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頭腦一陣昏沉。 但他仍舊掀開盒蓋,抖掉那些髒東西,發現瑞君用六百字稿紙書寫的文稿一如他記憶的果然擺在這裡,只是最上面的幾張顯然都叫蟑螂、白蟻,也有可能是橐蟲蛀咬得殘破不全了。他不免有些愕然,更多的是心焦的感覺,但還是抱著若干希望從中拈起十來頁泛黃的稿紙,卻徒勞無功的瞅著它們有的一揑就碎,有的甚至在手掌內風化成一撮撮的灰塵。 怎會發生這種事?這可是瑞君多少年來的心血啊,就這樣什麼都沒了? 學善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目睹書稿如此朽爛的景象,忙不迭再伸手進去翻弄著,看能否搶救出 他無奈的把目光轉向一旁的八開筆記本,如果他記得無誤,這應該是瑞君的草稿本子吧?幸好它們的命運比起屍骸無存的稿紙終究要好上一些。儘管再怎麼被啃蝕得殘破不堪,這邊一個大洞,那邊一個小洞,但勉強尚能辨識得出若干片段的內容,至少還可找到一張當年瑞君抄寫給他看的那首詩標題: 「麗妲與天鵝 威廉‧巴特勒‧葉慈」 別的一本,這一頁寫著「一隻小鳥沿著小徑走來」,另一頁又有著「知道如何忘記」這樣的標題,無疑全都來自瑞君用派克鋼筆灌飽藍色墨水寫出來的藍色娟秀字跡,卻早就氧化得模糊難辨,彷彿不小心滴在上面後變成暗褐色的一粒粒血塊,必須把眼睛湊上去才約略揣摩得出文字的方塊形體。〈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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