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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21 08:33:22瀏覽2974|回應8|推薦38 | |
他無奈的把目光轉向一旁的八開筆記本,如果他記得無誤,這應該是瑞君的草稿本子吧?幸好它們的命運比起屍骸無存的稿紙終究要好上一些。儘管再怎麼被啃蝕得殘破不堪,這邊一個大洞,那邊一個小洞,但勉強尚能辨識得出若干片段的內容,至少還可找到一張當年瑞君抄寫給他看的那首詩標題: 「麗妲與天鵝 威廉‧巴特勒‧葉慈」 別的一本,這一頁寫著「一隻小鳥沿著小徑走來」,另一頁又有著「知道如何忘記」這樣的標題,無疑全都來自瑞君用派克鋼筆灌飽藍色墨水寫出來的藍色娟秀字跡,卻早就氧化得模糊難辨,彷彿不小心滴在上面後變成暗褐色的一粒粒血塊,必須把眼睛湊上去才約略揣摩得出文字的方塊形體。〈前文〉 他把抽屜推回原位,關上櫃門,滿心疲憊的扶著書櫃站起身來,就著慘亮的燈光找到妻子以前另購的《艾蜜莉‧狄金遜詩選集》後,落座在一旁的電腦桌前,信手翻了翻,心想或者可以查閱得到瑞君最愛的那首詩〈亮麗的是她的彩邊帽子〉吧。如此念頭一動,倒使他精神不覺一振,立刻讓目光隨著指頭從目錄頁上下滑動的一行行瀏覽起來。 結果不消幾分鐘光景,他真找到了那位美國神秘女詩人「編號第一零六」的詩題〈Glowing is her Bonnet〉,當下心情轉為愉悅的唸出聲來:亮麗的是她的彩邊帽子。對,亮麗的是我的妻子王瑞君,哪怕她和我一樣老了病了,她還是我的妻子,我梁學善一生的守護者。隨後,他一路逐頁讀去,泰半草草一瞥而過,直到「第三二二號」詩才引起他注意,拿起擱在電腦桌的一枝原子筆,信手在一張A4影印紙上抄下詩名:Good night!Which put the Candle out? 晚安!是什麼東西把燭火吹熄? 他抬臉望向一牆之隔的臥房,默默對著昏睡在床上的瑞君說道,也許我可以繼續完成妳未了的工作,把被無情歲月、蟑螂和白蟻聯手毀滅的詩稿再搶救回來。他一邊在嘴裡咀嚼著狄金遜原來詩文的音韻和節拍,一邊拿起筆字斟句酌的動起工來。 「晚安!是什麼東西把燭火吹熄? 是嫉妒的西風──毋庸懷疑── 啊,朋友,你未曾知悉 長久處在精美纖細燭芯上的 天使──工作辛勤── 捻熄燄光──此刻──為了你! 它可能──成為燈塔的光芒── 讓水手們──在黑夜漂盪── 亟亟於仰望! 它可能──成為衰滅的油燈── 讓軍營的鼓手驚醒 吹響起床的號角聲!」 等到最後一個字敲定、落筆,完成整首譯詩,學善頭上的圓形電子鐘已經來到十一點十三分。但由於這鐘是靠乾電池在移動長短針的,一旦能量逐漸耗竭,要不是突然停擺,就是總會慢個幾分鐘。學善因此知道光是翻譯狄金遜這首短短十二行的新詩,竟花了他兩個多小時。譯事果真大不易。但他自知哪一天瑞君恢復過來了,肯定認為這不過是屬於初稿的半成品,會希望他再琢磨一下。雖然如此,他還是沉浸在亢奮的情緒中,感慨活在兩百年前的這位美國女詩人,一輩子活了五十六歲,難得出一趟遠門,總是獨守清閨,安靜的過著日子;一生雖只發表十二首詩,但死後陸續發掘出來的一千多首作品,在在準確把握發諸人類情感的微妙心事與敲擊命運之鐘的天問。難怪瑞君會如此癡迷於這位女詩人,不管去哪裡都會隨身攜帶她的詩集,一讀再讀從不厭倦。 即以此詩而言,狄金遜準確擊中的,不正暗喻他們夫妻的一生相處,與當下老病侵尋,以致難以言詮的無奈處境? 想到這裡,或許是受到這位女詩人的啟發吧,學善深有所觸的提起筆來,在譯稿後面的空白處寫下八個字: 「與君相伴,了無遺憾。」 剛寫上最後一個字,耳朵卻傳來隔壁房間彷彿瑞君翻身的動靜。他站起身來,回到他們的臥房。這是刻不容緩須得立刻處理的事情,也是葛大夫再三交代的,老太太睡眠時必須留神,不可讓她跌到床下,此外更要提防趴著睡,避免鼻子呼吸中斷,導致突發的休克,對老太太非常危險。他把緊閉著雙眼、氣息若有似無的瑞君翻回正面。 「來,妳不能這樣睡,妳的臉必須朝上才能睡得香。」 同樣或者類似的動作,兩年多來學善已做了無數次。本來他是不宜和瑞君睡在同一張床上的,但即使在床邊擺上一張躺椅,他仍然擔心自己不能夠時刻注意到瑞君的動靜。她病得那麼重,豈可容許任何疏忽和閃失?所以他總是緊挨著床緣睡覺,盡量讓彼此保有半尺寬的空間,這樣可讓自己時時警覺,隨時察看身旁的瑞君病情是否有什麼變化。儘管體力因此多少吃不消,很容易在白天打起瞌睡,但能夠盹個幾分鐘就盹個幾分鐘吧,總比把瑞君交給陌生人照顧強得多了。 「我們只剩下彼此了,就像妳這一輩子一直在照顧我那樣,我也必須守護妳,直到妳記得我,記起我是妳丈夫來。」 與君相伴,了無遺憾。 他抬眼環顧周遭,夜已深沉,三十幾坪的屋子內,就只剩下他和瑞君住在這裡,也只有他說話給失憶的瑞君聽。他心裡未嘗不清楚自從思湘和念台先後飛走之後,原先笑語喧騰的這個家竟是隨著時光的無情流淌,竟是慢慢轉化為一座空闊冷清的墓室。如今他沒有時間悲傷,瑞君無能力感到悲傷,正因如此他更必須守護著她,把希望寄託於明知沒有什麼希望、卻總得積極面對的明天,如同台灣的民國五十二年、美國的西元一九六三年。 這一年,直到地軸宛如突然翻轉、天地驟然風雲變色的那一天之前,瑞君和他一直過著物資雖不充裕、但精神卻充滿愉悅的日子。五月中,他們如願去加州理工學院聽了一場費曼博士火花四溢的精采演講。正是在這場座談會中,學善堅定了自己接承高倉村吉未了的心願,把目光轉向理論物理、天文物理學研究的決心。三個月後,他們的兒子念湘出生在舊金山華東醫院的產房。這喜訊傳回太平洋這頭的台中後,岳父母更是高興得急著寫信給他們,說是有了外孫固然好,但為讀書方便和長遠生活計,希望瑞君坐完月子後把孩子帶回台灣,讓他們代為照顧,畢竟一個嬰兒的出現,總會出人意料的改變許多原先以為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但真正改變他們夫妻命運的,很弔詭,居然不是念湘的出生成為美國人,而是學善自己在那一年歲末碰上的一場無妄之災,讓本為外人的他和同一時代的美國民眾共同捲進再也不可能逆轉的那場改變美國歷史的悲劇裡。〈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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