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有歌曲搭配。
下午的會議,一談便超過了五點,有時他很想報告完自己的事項便一走了之,身旁的秘書更是早已讓心思開窗逃逸了,不知在微笑什麼。幸而沒過十分鐘即在副校長的引導下嘎然而止,查省誠逕自捧起文件步出會議室,走得飛快,引了藍琪抱怨兩句。
回到辦公室,查省誠立刻收拾了東西,拎起公事包。他看看手錶,是五時十五分,算了算車程,大概來得及在天黑前在牧場玩個一會兒,頂多去程加快車速便是,接著再回市區,到空調強冷的統一飯店去吃晚餐。想到有個小天使一週前寫信來邀約,查省誠甜甜地笑了,這對他來說是很罕見的表情。
「小醒醒有一個會令他,每當想起時,會微笑的朋友…因為他也喜歡夢想…」
教室裡響起一些掌聲,蔣伯謙在台上向大家點頭致意。底下同系的學妹何沁蓉,此時也專注地以看著他,那眼神似乎帶著點仰慕。老師自座位上站了起來,接過他的稿子,說:「伯謙同學好像特別擅長寫些這種天馬行空的故事。」
蔣伯謙看著老師,輕輕點頭。
老師繼續說:「你的文采不錯,但我認為,這種文章只適合淺嘗。」
「為什麼?」蔣伯謙問。
「過於夢幻的文章,對我們的人生是沒有幫助的。讀者可以偶爾跟著你做做夢,但不能老是沉迷於這些虛幻的夢裡。人總是得活在現實中的,我覺得你也可以多關心社會大事,寫寫有些建設性的文章。」
查省誠離開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越過藍琪的位子,往唯一的出口走去。「你這麼急著要走啊?」藍琪聞了一聲。
「嗯!我有要緊的事。」見藍琪的手中捏著中午買來,卻因為開會而沒讓他吃成的點心,查省誠微笑,道:「妳吃吧!」
「喔…我原本想問你今晚有沒有空的,看來是不成了。」藍琪顯得有些失望,但隨後又恢復原本的神色,問:「那麼明天呢?」
查省誠輕輕搖頭,「我這兩天都有約了。」
「又是兩天!」藍琪意會到自己略大的音量,壓低嗓門問:「乾弟弟?」
查省誠笑著點頭,接著說,「他會陪我騎馬。」
「我也可以陪你啊!」
笑著看看藍琪,查省誠問:「妳會騎馬嗎?」
藍琪湊近查省誠,甜甜地笑,「我可以跟你一塊兒騎,好嗎?」
「不好。」
藍琪偏過身子,嘟著嘴。
「生氣了?」查省誠探頭看了看她,「改天再陪妳去跳舞…今天趕時間,要先走囉!」語畢,便逕自離去。
藍琪不及阻止,只得回頭看著他的背影。「又是這個乾弟弟,簡直可以叫『小相好』了,每次都是他!」她實在心有不甘,「又是連續兩天,又都能約得到查先生…,表示他們很投緣。」想著想著,她不禁擔心起來,有了這傢伙存在,將來能和查省誠同遊的機會就更少了。藍琪皺著眉頭,嘆了口氣,無奈地回到座位上,吃著那無味的點心。
那是1973年的夏季,即便兩人僅僅認識數月,查省誠已為蔣伯謙創造了許多嶄新的經驗,第一次乘私人汽車、第一次到大飯店吃西餐、第一次買舶來品,這回是第一次騎馬。只要能給他最好的,就照著辦,凡是自己認識的好地方,都著帶他一塊兒去。
馬廄的柵欄邊,蔣伯謙有些好奇又期待地看著那匹白駒。查省誠摸了摸馬首,微笑地向牠輕聲說著,今天得多載一個人。繼而,向牠介紹自己的文學伴侶,「呵,來,這是伯謙。」
蔣伯謙也上前摸摸馬兒。
「你猜猜牠叫什麼名字?」查省誠說。
蔣伯謙稍微研究了白馬的長相,略作思考,回答:「小查。」
「哈!」查省誠笑了一聲,有趣地問:「你為什麼這麼猜?」
「因為牠長得滿有你的樣子啊!」
白駒確有那麼幾分主人的神韻,生得俊,卻又不像一般的駿馬那樣充滿健康陽光的氣息。查省誠頻頻點頭,轉身笑著向馬說:「伯謙為你取了個名字,叫小查,你喜歡嗎?」
蔣伯謙一聽,連忙搖手,「別隨便給牠改名字啊!」
「呵,牠一直沒有名字,因為我取不出來。」查省誠回過頭,「今天正好請小文學家給牠起個名字。」
一望無際的草原,翠綠中帶著點明亮的淺黃,那是濃郁的黃昏分享給人間的色彩。查省誠牽著剛被命名的白駒,與蔣伯謙迎著溫暖的微風,並肩漫步。
「你今天看起來不大開心。」查省誠問。
蔣伯謙將自己的文章並不被社團中的老師欣賞一事,說了出來,令查省誠不解。「她欣賞有建設性的作品。」蔣伯謙補充道。
查省誠笑了一聲,分不清那是「哈」或是「哼」,總之充滿了不在乎。他輕輕點著頭,說:「建設性。那又稱不上藝術了…我記得在哪聽過,要求實用就失去藝術的價值了,是嗎?」
「不過,再怎麼說,那都是老師的意見。」蔣伯謙說。
「為什麼要有建設性?」查省誠讓白駒停了下來,「因為建設性有利用的價值,人都是自私的…。你要被這些芸芸大眾同化,也作一個利字為上的人嗎?」
沒料到查省誠的反應如此認真,蔣伯謙有些怔然。
查省誠笑了一聲,回過頭,從容中又充滿期許地向蔣伯謙道:「照你喜歡的寫吧!文學是用來滿足心靈的。」
準備騎馬了,查省誠扶著蔣伯謙,讓他爬上馬背,接著自己俐落地跨了上去。平時雙腿內側是很少碰觸異物的,第一次騎在馬背上,蔣伯謙有點敏感,查省誠持著馬繩的雙臂,又宛如摟著自己的腰部,令他更不知所措了。查省誠見蔣伯謙僵著,便捧起他的雙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扶好,走囉!」馬繩一拉,白駒開始緩緩踱步。
有條人造安全帶繫著,蔣伯謙不禁產生奇妙的感受。
微風輕柔地吹拂著蔣伯謙的臉頰,但馬背的摩擦與那道安全帶,使他無法全心去感受那種愜意,而多出一半的靦腆,竄流了整個身軀。感到小文人像發熱的金屬塊,查省誠在他的耳邊關心地問:「你怎麼熱熱的?」
「大概天氣熱。」蔣伯謙頭腦空白地搪塞過去。
「對不起,我以為這時候來這兒大概就不會讓你熱著。要不我們去吃飯吧!」
「不會,沒有,沒那麼熱,都來了,當然陪你騎騎馬才不掃興。」
「真的沒熱著?」
「沒有。」為了轉移省誠的注意力,蔣伯謙問:「為什麼喜歡騎馬呢?」
「因為…」想告訴伯謙一些不曾透露於外人的心事,但為免突兀,查省誠只淡淡地說:「這裡是最能使我放鬆的地方,心情不好時,我常來。」
「平常有什麼令你心情不好的事呢?」
查省誠不再答話,笑問:「不提這個,讓小查跑跑好嗎?」
蔣伯謙答應了。
查省誠施力扯扯馬繩,白駒倏地開始奔馳。蔣伯謙被突如其來的衝刺嚇了一跳,正要叫出聲卻嗆到自己而咳著。原本便已身軀僵硬,此刻更是慌張了,緊緊握著查省誠的手不放。
查省誠發現異狀,讓小查停了下來。自一旁湊近一看,才發現蔣伯謙嚇壞了,正吐著氣,趕緊輕輕揉著他的肩膀。「對不起,一下就讓牠跑太快,把你嚇著了。」
「沒關…沒關係…」
查省誠跳下馬背,至蔣伯謙身旁,伸手將他抱了下來。他看著仍然驚魂未定的蔣伯謙,連聲說著抱歉,一邊輕拍他的肩膀。
蔣伯謙見查省誠著急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向他道:「沒事。」
查省誠覓了一處柵欄邊清潔的區域,與蔣伯謙並肩坐在那兒。天色已暗去一半,彷彿離地面更近了點,在寧靜中吹著晚風,使人有種如夢的錯覺。凝神感受,便宛如暫時脫離現實般美妙。兩人默然地各自亂夢一陣之後,查省誠才開了口。
「在想什麼?」
蔣伯謙仍仰望著,「天空看起來好近啊…好像一伸手就碰得到,你覺得能在裡面挖到些什麼?」
「我不曉得,都留給你挖吧!我只想把那顆好近的太陽摘下來送你。」見蔣伯謙看著自己,查省誠又道:「讓你永遠都擁有這麼明亮的希望。」
蔣伯謙看著遠方,草原上一片寧靜,只有空氣流動的聲音。那好像一個二十初頭的人看到的未來,廣闊、祥和,於是查省誠送的太陽成了一種錦上添花。
「你看這裡,如果可以,我要在這兒當個牧人,遠離繁瑣。」查省誠說。
蔣伯謙不解,「你傾向於當一個避世的人嗎?」
「呵,你在學校裡也許還不懂…只要到了社會上,行事就不能全憑感覺,久了,日子恐怕把你磨得不像原來的你。看著以前和我一起說夢話的同學,一個個變了,讓我覺得很痛苦。」見蔣伯謙仍舊在想著,查省誠笑了,湊近看看他。「這次又想什麼?」
「我沒有想過這個可怕的問題,你說的,讓我開始想像未來的我是不是也這樣?」蔣伯謙答。
「噢噢,我可不想見到你這樣。」查省誠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你很像我挖到的一個寶,很特別,獨一無二的。」
受了誇獎,蔣伯謙有些靦腆,又感到好奇,「真的有這麼特別?我怎麼沒有感覺到…」
「學生們構築一種積極進取的人生,那是易被扭曲的,但你構築一個小小的夢。你不曉得我看到你寫出來的東西,有多開心。夢想讓人嘗到擁有跟幸福的滋味,是吧?」
蔣伯謙微笑,「我從夢裡找到很多充實人生的種子,它們很容易飽,很容易讓我滿足。」
「現實像一團泥巴,不過,你像個夢。夢永遠不會被現實打敗的。」查省誠注視著蔣伯謙。「但夢是易受干擾的,希望我能保護著你…」這句話他藏在心中,提醒著自己。
(待續)
依凡斯 2011.02
這集搭配的歌曲,是學士合唱團 (The Lettermen)翻唱的〈Oh My Love〉(1971)。聆聽與否,格友可自行選擇。
《白駒騎士》,劇情經過重新調整,情節更加豐富細膩,歡迎觀賞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