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散文創作課程的結束，同學們紛紛離去，照例留下李棻檸與蔣伯謙共處。但李棻檸仍為了如何將底片歸還的開場白猶豫著，因此又開始以緩慢的分解動作收拾物品。此時，蔣伯謙漫步來到李棻檸的身旁，喊了她的名字。
　　「妳前天幫忙我整理東西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白白方方的盒子？」
　　李棻檸抬起頭望著蔣伯謙，雖然他先開了口，但她依然努力思考著最理想的答案。
　　誤以為李棻檸沒有聽懂，蔣伯謙又向她解釋：「是在放相簿的那格櫃子裡。」
　　「有，我有看見。」李棻檸說。

　　底片盒捧在自己手中，上面多了一片DVD。蔣伯謙的心思頓時宛如紙盒的顏色一般，而暈染其中的泛黃雜點，是點綴的不安。盒子側邊的那個「省」，又使他無法抗拒地得再次面對自己的過去。蔣伯謙克制僵硬的情緒，開口向李棻檸問道：「怎麼它會在妳這兒呢？」
　　「我在相簿看見那個很像我畫裡面的騎士，又無意間發現這捲底片，應該有同樣的主角，覺得很新鮮。想它大概很舊了，所以就帶去請朋友為它清一清。」李棻檸說。
　　蔣伯謙的表情開始沉了下來，「那，妳看過了？」
　　「一點點…」，
　　蔣伯謙突然間沉默了，他捧著底片，偏過臉，呆望著低處。
　　李棻檸見狀，趕緊連聲道歉著，她試圖緩和氣氛，說：「我只是想，如果把它轉製成DVD，這樣你就很方便看了…。」
　　「妳為什麼擅自把我的東西拿走呢？」蔣伯謙的音量稍大，似乎在質問著。
　　「對不起…我本來是想給你驚喜的，不知道裡面…」
　　「不知道裡面有不該看的內容！？」
　　李棻檸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我不知道你會這麼介意，那內容…其實…」
　　「我不是沒有脾氣的人，也有不想給人知道的事情，妳怎麼能不先問我一聲就隨便把東西帶走呢？」蔣伯謙想到什麼，又更加憤怒了，「妳們這樣一轉，裡面什麼內容不是都曝光了…」說完，他無可奈何地捏著前額。
　　第一次看見蔣伯謙發脾氣，就是這樣大怒，更糟的，自己是罪魁禍首，李棻檸頓時感到相當難堪。
　　蔣伯謙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他不再發言了。只是放下手中的底片，默然原處。為何他遇見的女孩子好似都是主動的？而他正好不如普遍印象中的男人那樣，積極謀略而有侵略性，相反的，他始終都那麼溫和，溫和得讓所有女人都顯得極有企圖心。所以，他還有些害怕女人，但嚴格說來，大約只是不擅互動，也不希望令她們了解太多。

　　在站牌下起爭執，最尷尬的莫過於雙方得搭同一路線的公車。蔣伯謙看著李棻檸難過地上車了，自己則沒有動作。她還在臨行前愧疚地看著他，令蔣伯謙有點後悔，雖然他沒有誤會她的本意，但這次太過火了。不過，最令他焦躁的，仍舊是她已經看見了底片的內容。這女孩子會怎麼樣嗎？這麼想太小人了…不過他確實還不太了解她。想來想去，他才發覺，原來自己就跟以前一樣單純，那麼容易信任別人。

　　公車上嘈雜的聲響，令李棻檸的心情更加紊亂。但她最耿耿於懷的，不是與老師起了衝突，而是他與白駒騎士的關係…。說穿了，其實他們在意的是同一件事…。

　　當初動手整理屋子的近因，也就是李棻檸的散文與畫，在此之前，蔣伯謙曾下了決定，不再將那段回憶被刻意壓抑著。那麼重新面對查省誠，只是遲早的事。回到臥室，蔣伯謙將那片DVD放入光碟機中。他猶豫地看著電腦螢幕，一會兒，他吸了口氣，將程式開啟，直接按下播放鍵。

　　畫面的顏色已不再腥紅，透過電腦軟體的幫助，還原得幾乎和原本一樣了，影像的對比以及伽瑪值也經過調整，讓片中的兩人更加立體，彷彿近在眼前。蔣伯謙默默地看著電腦螢幕，被前面的片段帶回那段已經遠去的時光。當他看著查省誠擁抱自己時，不禁莞爾，接著影片裡的他羞澀地溜去躲起來了，留著查省誠自己在鏡頭前笑呵呵地說話。

　　繼而，回到查省誠的別墅內，他與蔣伯謙在院子裡踩著一張長凳，向圍牆外探頭看著什麼。蔣伯謙依稀存著一些印象，省誠房間的窗戶正對隔壁人家的牆，無「景」可言。於是那天，他們來到鐵柵門旁的圍牆，在那兒欣賞晨間的T.L路寧靜的街景。蔣伯謙的心思抽離了電腦螢幕，攜著他回到當時，彷彿又聞到了淡淡的芬多精，彷彿又碰觸著那片紅色的圍牆，彷彿又在眼前，看見查省誠迎著朝陽的側臉。

　　他仍記得自己與省誠的足跡曾造訪多處，只是因為攝影機不便四處移動的關係，所以都拍些簡單的內容。

　　蔣伯謙回過神，螢幕上是查省誠在家門外騎上單車，以查宅的視角，T.L路是個下坡，他才出發不久便摔得人仰馬翻，還滑行了一段距離才停止。鏡頭裡，省誠爬了起來，回頭發現攝影師竟還忠實地站在原地，於是伸手瞄準他，給了一槍。

　　彷彿直接命中了他熾熱的心，蔣伯謙按壓著胸口，嘴角在微笑，雙眼卻閃著水潤的亮光。此刻的他，胸口有著揮之不去的酸楚。因為畫面上的省誠，雖然被恢復得和當年幾乎一模一樣，好像伸手就能摸得著，但那些底片上的刮痕仍然存在，像心中的創傷，像逝去的一個個日子，更像一層隔閡，阻擋在兩人之間。

　　查省誠對著鏡頭伸出右手，握了握，他臉上的笑容是只有底片的擁有者專屬的。緊接最後一個特寫，是他手持鋼筆，在紙上寫出一行工整的英文字：「Remember me, as I cherish you.」這幕莫名停留了非常久…。

　　畫面無情地回到軟體原先的底圖，蔣伯謙猶如自溫柔安詳的往日時光中，驟然被硬生生拖回現實。他緩慢地看看兩旁，沒有芬多精，沒有別墅與紅色的圍牆，也沒有了省誠。蔣伯謙僵硬地起身，他感到略微飄忽，彷彿有部份的精神還停留在過去。那麼就停在過去吧！他閉上雙眼，想任由什麼將全付的精神都抽離當下，但一切仍舊是那樣，他依然活於現在。

　　牆上掛著一幅自己年輕時的照片，蔣伯謙前去將之取下，打開相框。暴露出來的不是相片背面的空白，而是查省誠。蔣伯謙細心地拿起照片，完整地攤開，一直被摺疊在後面的查省誠，終於又與蔣伯謙相會了。他們並肩坐在草坪上的木柵欄，一大一小，對著鏡頭微笑。雖然查省誠也沒有多麼高大，但與他的挺拔相較起來，瘦削的蔣伯謙便顯得小了一號，猶如風塵僕僕的騎士與他的小跟班。

　　記憶中，那是在他們來往的最後一段時間裡拍攝的。原本這張照片也有機會保存為動態影像，只是當下蔣伯謙不太情願而沒有拍成，因為他實在無法克服自己面對鏡頭便不自在的習性。令他始終不明白的，是查省誠那時為什麼經常帶著相機或攝影機，將他們的互動拍下來？蔣伯謙模糊地想起，當自己央求查省誠這回別開攝影機時，他一閃而過的失落的眼神。忽地，蔣伯謙湧出千萬個不捨，在濕潤的目光中找回查省誠當年的感覺。

　　彷彿已經預知他們的關係即將結束…只要能碰到他的手，查省誠就握得緊緊的。

(待續)

依凡斯 20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