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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韓愈〈進學解〉有感 (三)
2009/11/27 01:45:11瀏覽1830|回應2|推薦2

(在前一段中我們讀到韓愈在一個晨訓中勉勵學生努力求學,不需擔憂將來不被重用的開導。以下我們會開始看到學生如何反駁譏笑他。在欣賞文章的同時我們也將一起探討現實主義對儒家與基督教的挑戰,韓愈的語言特色與成因,與儒家和基督教對讀書為學方面重視角度的異同。)

 

韓愈 <<進學解>> 第二段: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簡釋與賞析:

 

   一、「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韓愈在這裡安排了一個未具名的學生以嘲笑之姿出場。這個學生不是剛入太學的菜鳥,反而是個已跟隨韓愈學習一段時間的資深學生。所以這裡的「欺余哉」是一種很奇怪的欺騙:一般人說「老師欺騙學生」都是指老師在表面上道貌岸然但私下的舉止卻卑賤齷齪。但這裡卻正好相反,由下面學生的敘述可知,在學生私下長時間的觀察中,韓愈這個老師可真算是為人師表,勤奮不倦的。所以這個「欺騙」不是指老師的德性與行為不符,而是指其私下的努力並未如其所言的帶給老師自己在社會與政治上應得的尊重。所以從學生的「實用主義」的立場來看,老師在前段的勸勉若不是一種愚蠢無知,就是一種欺騙。

 

    但是韓愈故意隱藏而未點出的矛盾是:如果老師的品德修養真的是如此誠實正直(如下文所述),那這樣的師長怎可能故意欺騙學生呢?果真是老師對現實情勢的蒙昧無知?看起來也並非如此。如果有問題,到底是誰的問題呢?所以乍看之下,這個學生是在挑戰老師的誠信,但是其實卻是間接地諷刺在上位者的識人不明與社會政治風氣的腐敗墮落。這位挑戰老師的學生勇氣十足,看來起不就像韓愈自己的翻版?所以「欺余哉」所指的是誰欺騙誰呢?真是老師在欺騙學生?是老師自己欺騙自己?抑或是整個社會制度在欺騙他們這些讀書人?到底「真實」應該是如何呢?這真是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在古代強調尊師重道的環境下,以上的場景當然不可能是真實發生的。但是正因為其只是「理論上」的可能而不是「實際上」的可能,所以才更顯示出韓愈勇於挑戰這個「不可說的秘密」的勇氣與面對整個社會畸形現象時的孤獨無助。看看我們自己週遭的台灣社會,是不是也有非常類似的感覺?複雜的政治先不說,多少父母不顧小孩的興趣天賦為何,硬是要從小跑才藝班或補習班,讓孩子失去童年應有的快樂而說是為了「不要輸在起跑點」。又像是大學的通識課,立意雖是為要培養一個博雅健全的大學生,但最後幾乎都成為營養學分,只因為與以後的工作收入沒有直接關係。當整個社會被「現實主義」所壟罩,只想在短暫的時間內得到最大的利益時,整個教育體制與學生品格都會被扭曲,最後必然「輸在終點」。「現實」可以餵飽身體,但「理想」才能帶給靈魂的力量。當學生都向「現實」妥協而不再有「理想」或「憧憬」時,看起來成熟世故,但生命其實已經奄奄一息,了無生氣。所以當我們將來發現整個社會如行屍走肉、麻木而不仁時,也就沒甚麼好奇怪的。我們在以後的文章會再回到這個現實與理想間掙扎的問題,看看儒家思想與基督教信仰對此共同的挑戰有甚麼相同或相異的面對方式。

 

   二、「六藝之文」乃指儒家經典中的經典,「六經」。即<<詩經>><<尚書>><<周易>><<禮記>><<樂經>>、與<<春秋>>披於百家之編」指對諸子百家典籍的校對眉批等研究工作。「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極簡單扼要地表明出一個讀書的方法:對歷史記事類的書籍要能編列重點學習,而對辯證論述性的文章必須抓出其精隨奧妙之處。這裡的「」字用的真是漂亮傳神,餘韻不絕。「貪多務得,細大不捐。」表示對學問的飢渴,不在乎是枝微末節或是宏博的論述。「」是丟棄的意思。「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表是日以繼夜地求學,一年到頭都不休息。其中「兀兀」是勞苦的意思。

 

   三、這段「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整體是要表達在學生的眼中,老師讀書作學問的勤奮精神是無可挑剔的。就文學之美來欣賞,韓愈在這裡可是藉了學生之口道出許多優美傳世的成語,如「提要鉤玄」、「細大不捐」、「焚膏繼晷」、「恆兀窮年」等等。其實韓愈不但是古文大師,也更被後世推為中國文學裡的「語言大師」。出自韓愈的之手而後流傳千古的成語或名言幾乎不計其數,僅這一小段就有以上所列幾句。其他還有像「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師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馬說>>等等。我們在這篇文章中還會看到更多。

 

    造就韓愈能有如此文采的原因除了他用功學習、遍讀詩書之外,我個人覺得至少還有以下三個是其他文學家所沒有的特殊因素:(1)首先,他是生在駢體文風鼎盛之時。駢體文其實是後來宋朝才有的稱呼,在唐代多叫作「四六文」,主要是以四個字或六個字成對平行的方式出現。雖然四六文的確可以展現中國文字獨特的美學,但到了韓愈之時,文壇多只有仿造其形式而不能再賦予更多有價值的內容。韓愈雖然強調「復古」的散文寫作,但由於時代背景的緣故其對四六文的造旨還是非常深厚的。只不過他並不被這形式所限制,反而在他許多以散文形式寫成的辯證論述的作品中,常以此對稱美麗的句法來做加強氣勢或畫龍點睛之效。(2)又因為他強調「文以載道」,所以他的對句又比一般的駢文作家有更深的教育警世意涵,不會只是以皮相的類比來玩弄語言遊戲。所以他的文章雖短,但能流傳後世的成語名言比例算是中國散文學家中最多的。(3)最後,韓愈個人特別強調「創新」,敢用一些不尋常的字或音節來創造新的氣象與意念。但他的技巧卓越到令讀者不但不覺得誨暗陌生,反而回味再三、流傳千古。可見,「復古」並不等於「仿古」,「創新」也不代表「立異」。第一流的藝術的表現雖無法脫離形式,但絕對是不拘泥於形式。在強調「創意」的現代社會,也許也可以在這裡看到一些提醒。

 

   四、回到韓愈的本文,我們可以明顯的感覺到,這個原來是學生譏笑老師的尷尬場景反而被韓愈精煉的文字提升了層次,也昇華到了一個更美麗的境界:不但只是表達出勤奮努力之意,也帶有博學多聞、深入探究、自動自發、樂在其中的求學精神。這大概也有孔子所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論語>>學而篇)的境界吧!當然,這也容易使人聯想到接下去的兩句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由下面的句子「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可知,韓愈當時的景況大概也只能享受「學而時習之」的樂趣──既沒有甚麼朋友把酒相談,也被當權位者所遺忘。在這樣的背景下,讀書學習非但不再是使仕途順遂的方法,更是古代儒者所能寄情的最大享受。所以孔子稱之為「君子」。談到這種快樂最傳神的莫過於孔子所自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篇)

 

   如果不為仕途,不求人知,那麼這種快樂學習的根源為何呢?我想其中固有增廣見聞、增長知識的喜悅,但主要還是因為可以與前代思想家之間有一種高層次的精神交流,同時也享受其中的文學藝術之美。由於儒家從來不是一個宣稱受到上天啟示的思想文化,其精神最高層次就必須在物質世界的規律、歷史經驗與前人的思想遺產中調和出某種一致性,名之為「配天知命,天人合一」。所以如果不重視讀書學習,就無法了解歷史興衰也無由體會其他偉大心靈的脈動,也就絕無真正的儒者可言。這也是導致儒家與道家在思想上分岐的原因之一。

 

   以此角度來看,我們就可以了解「讀書學習」這件事在接受上帝「特殊啟示」的基督教信仰中其實是扮演著一個相當不同的角色。首先,由於上帝是可以藉著異夢、異象、聲音或聖靈在心中的感動而對人說話,所以一個完全不懂聖經的人仍然可以藉著禱告讚美與上帝維持一個美好的關係。這是一般儒家思想裡所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對基督徒知識份子來說,既然上帝已藉由人的手寫下了獨一無二的<<聖經>>作為特殊啟示,任何其他的書籍在談論上帝的心意與其屬性時都不可能越過<<聖經>>的界線。因此基督徒不可避免地一定會把聖經與其他的書籍分開,也就不自覺之間把聖經的「獨特性」與「必要性」擴充為「排他性」或「充分性」。原來是不可缺少的書就變成了唯一需要的書。如果只看到這一點,我必須很遺憾地承認,基督徒對待<<聖經>>的方式與回教徒對待<<可蘭經>>的方式並無不同。這也是許多宗教之間難以溝通對話的基本原因之一。

 

但是如果能清楚地認識到<<聖經>>這本書中之書的確切內涵,我們就會發現其中的「特殊啟示」必然會帶領我們去認識尋找上帝在其他自然或人心中所揭示的「普遍啟示」,並且將其價值作正確的衡量與使用。這也是耶穌所提到的聖靈保惠師的工作之一:「只等真理的聖靈來了,他要引導你們明白(原文作進入)一切的真理;因為他不是憑自己說的,乃是把他所聽見的都說出來,並要把將來的事告訴你們。他要榮耀我,因為他要將受於我的告訴你們。凡父所有的,都是我的;所以我說,他要將受於我的告訴你們。(16:13-15) 這裡所說「凡父所有的」難道不包括整個被造界與人類的心靈?「弟兄們,我還有未盡的話:凡是真實的、可敬的、公義的、清潔的、可愛的、有美名的,若有甚麼德行,若有甚麼稱讚,這些事你們都要思念。」(腓4:8) 所以至少對我來說,聖經以外其他的「優良」書籍 (或是在自然界,或是在人心之中),不管是不是基督徒所寫的,都仍然有可能存有上帝的「道」在其中,只是藉著不同的語言形式表現出來。基督徒是可以藉著聖靈的幫助將這些隱藏在「普遍啟示」的真道發掘出來,將榮耀歸給那創造這一切的上帝,並且更加豐富深化神國的文化內涵。可見「讀書為學」對基督徒來說,雖然可以不是「必要」之事,但仍然可以是非常榮耀有價值之事。這是基督徒與儒者所不同之處。

 

   進到了電腦網路發達的今日,「讀書為學」這件事對今日的大學生或知識分子來講竟然卻更加奢侈… 原因是許多人把網路上流傳的「資料」(先假設都是正確有益的內容好了)當成了「知識」或「智慧」,以為在網上按幾個鍵,越多收集傳播這些「資料」就會越有「智慧」。而且教會裡的基督徒也不得避免地受到了影響。事實上,當教會越來越為信徒整理好主日學的教材,甚至服務到每日靈修的經文與禱告時,可以想見一般基督徒怎麼有能力多讀聖經或自己的專業知識以外的其他經典作品呢?為榮耀上帝,基督徒不是應該更是懂得享受讀書學習的人才是嗎?就算不是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恩賜來融會貫通聖經內外的知識與真理,但更多鼓勵閱讀與廣泛學習仍然是會帶來相當大的祝福與長遠的文化建造。相信這也是在現代社會中建立長久的信仰文化與榮耀上帝的方法之一。在這點上,我覺得基督徒是應該從儒家思想中有所學習。

 

    這次就先談到這裡,其他的就下次再說吧!

 

韓愈 <<進學解>> 全文: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姘,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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