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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韓愈〈進學解〉有感(六)
2009/12/26 22:45:12瀏覽1358|回應1|推薦2

(在這一段中,我們開始看到學生如何提出即其尖銳鋒利的文題來挑戰儒家的人生觀。我們也會略略的討論到文外之意,儒家的「狂狷」之氣,「命與天命」與現實理想間的掙扎。)

 

韓愈 <<進學解>> 第五段: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韓愈 <<進學解>> 第六段: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簡釋與賞析:

 

    一、「長通於方,左右俱宜」:長大後精通於做人處事的道理,能得體的處理各樣人際關係。「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在公事上不被人信任,在私底下也沒有朋友相助。「跋前躓(音至)」表示陷入前後兩難,不知如何是好的困境。「暫為御史,遂竄南夷。」韓愈在貞元十九年(西元八百零三年,韓愈年三十六)拜監察御使。但不到一年,可能因為上了「天旱人飢」的奏狀而被貶至連州陽山令(在現今廣東省西北方)。至於韓愈與連州的關係,可按此連結以得到更多的資訊。「三年博士」韓愈一生當中共有三次當國子博士,分別是在貞元十七年,元和元年與元和七年。韓愈在寫《進學解》時這裡應是指其第二次任職期間。所以有一說法,認為這裡的「三年」應本「三為」,表示其官海浮沉。「冗不見治。」表示政務繁雜並無具體成效。「命與仇謀,取敗幾時!」表示命運與仇敵ㄧ起謀算打擊他,早晚必定會一敗塗地的。

 

    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表示即使外在大環境不錯,但其妻兒仍因收入有限、起伏不定而覺得寒冷飢餓。「頭童齒豁,竟死何裨(音必)」面目雖然看起來還年輕,但牙齒已經缺少;就算死了,又對誰有任何助益呢?這裡的「裨」作益處言。「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自己不知擔憂考慮自己的前途,還反而要教導學生走與你同樣的道路。

 

    二、在上一段談到韓愈的文學傳承時,整體文章的步調已將開始放慢。但到了這學生恭維的最後一段,「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文章的氣勢就更進一步衰減,甚至未再出現令人目眩的精辭巧句。這當然不是因為韓愈的詞窮,而是為因應內容的需要:準備把前幾段所帶出的雄渾氣勢與寬闊心胸導入平常的處世為人之中,一方面幫助讀者的心情作一個沉澱整理,也同時為下一段真正的反諷攻擊作預備。所以我們看到,一篇好的文章絕對不是只是美辭艷語的堆積,而是更能在意境、語氣、用字、道理上都能和協調配至一個至善至美的組合。這正是藝術家與工匠所不同之處。

 

   三、但即便如此,我個人相信韓愈在此小段中還是暗藏玄機地寫下「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這兩句的文詞自然平易,無須解釋。卻讓人自然地聯想起孔子之自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篇〉。作《進學解》時韓愈已年近五十,所以對於其一生堅持的道理與人生方向也算是不再有疑惑,並且知道自己承襲孔孟,發揚儒學,寫千秋文章的使命。所以這句仿孔子的「少始知學」也已事先隱含了學生在用下一段的激情文字挑戰他時的一個反應基調。

 

   而另一句話,「勇於敢為」,則令人想到孔子另一句重要的話:「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論語》〈憲問〉。這是孔子認為君子應該具備的三種品質,智、仁、勇。有仁德的人,能夠寬厚待人,所以無所憂慮;有智慧的人,能夠辨明是非,所以不會迷惑;有勇氣的人,能夠臨難不驚,所以無所畏懼。但是綜觀全文與略讀韓愈其他的文章,我倒看不出韓愈在智仁勇三達德上面有過甚麼發揮或推崇,而他個人在性格與作為上似乎又與此聖人的境界有相當的距離。所以我個人反倒覺得韓愈在這裡的「勇」,配上前文所描述的積極進取的生命方向,可以視為一種「狂狷」之氣。所謂「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篇〉。也就是說,韓愈這裡並不認為自己所言所行是完全合乎聖人的中庸之道或智仁勇的境界,但卻以「狂狷」的勇者自許。這更間接地表現出其剛毅多情且特立獨行的一面,與一般只會循規蹈矩的儒生形象有很大的不同。事實上,韓愈在他的《伯夷頌》中有這樣說道:「士之特立獨行,適於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傑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於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於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這種「信道篤而自知明也」的精神,不正是描寫韓愈在當時社會風氣敗壞頹喪時的自我期許嗎?

 

   其實,如果從「進取且有所不為」與「信道篤而自知明也」的角度來看,最應該以「狂狷」之氣自許的就應該是一個持有真神信仰的基督徒。保羅不也自述:「…因為知道我所信的是誰,也深信他能保全我所交付他的,直到那日。」(《聖經》〈提摩太後書〉1:12) 但是我們為什麼很少有機會在教會裡看到這樣的榜樣或強調呢?在寫這一篇文章的時候,我個人在這裡也發現了一個從基督徒角度可以體會與儒家精神會通的地方,就是儒家的「狂狷之氣」與基督徒的「隨聖靈而行」的生活。為避免岔題太遠,我以後會另外為文闡述之。不再於此累述。但讀者可先自行思量。

 

   四、「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這幾句話是學生對其師韓愈的最後評價。與前面相比,不但是平淡了許多,甚至可以說是出人意外地「沉悶」!我個人認為這是一種極諷刺的筆法,為要對比出當時官場送往迎來、逢迎拍馬、推衍塞責、黨同伐異的風氣。這些內容雖然並未出現在這段文字裡,但從下一句,「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即不難推想知這位「長通於方,左右俱宜」的飽學之士會是在甚麼樣的環境下被打壓的。我一直覺得,讀一篇好文章,不但要注意其明顯的陳述,也要推敲其文外之意。乍看之下似乎有「穿鑿附會」之嫌,但其區分仍然可已是清楚的:一般的穿鑿附會乃是把原文或原作者所完全沒有的意念前行加入文章的解釋之中,但看出文外之意乃是按照作者整體的精神用另一種表達方式(雖然並未用文字寫下)重新詮釋。後者成功的關鍵是在於能否使其他人因此對此文此人有更豐富完整的了解,加深人物心靈描寫的立體感,並適當的跳脫窠臼,賦予新意。

 

    五、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從這一小段開始,韓愈再度藉著學生的口發出擲地有聲的文辭,讓整個文章的氣氛在前一兩句的「低調」後再度被挑旺起來。只不過這次不是在恭維他,而是在諷刺逼問他。這幾句真彷彿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句句都刺進要害,令人無法招架。其中「跋前躓後」與「動輒得咎」所形容的進退維谷的尷尬場面更是令人拍案,但這可是韓愈在官場上的真實景況:「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或為)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如果按照韓愈在《進學解》的文章氣士一路讀來,很難不會對當時的官場氣氛表示驚訝。而這也正是韓愈想說卻不能說的部分。所以他便以強調自己的努力、文章與儒學的道統來反襯出當朝的視人不明。更重要的是,前面一連串精美絕倫的辭藻與氣勢充沛的論述已經顯示出這篇文字至少已是當時的絕世文章,以至於沒有人能在讀這篇《進學解》時不被其文才所攝服,而非泛泛之輩的不平之鳴而已。所以,當他在後面的回答卻是用所學不精來勉為解套時,表面上為是要化解文章最前頭自己對學生的鼓勵:「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但反而更塑造出自己默默謙卑中的一許期待與抱負。讀到這裡,我忍不住想對韓愈說:「真有你的!」

 

   六、「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兩句描述的是何等的悲哀啊!因為這裡提到了儒家(或中國文化)思想中很重要的一個字,「命」。孔子有「五十而知天命」,此「天命」是表示一個上天最終的意志或道德的根據,接近基督教或有神論者所說的「上帝的旨意」。但韓愈這裡的「命」是一個比較寬鬆的意思,泛指次一等的「命運」或「造化」,表示上天對一個人自然生命的最終限制與範圍,而非孔孟的「天命」。畢竟韓愈就是以承襲這孔孟的道統自居,相信自己是在作一個順從天命的事業。所以韓愈在這裡所描繪出的是一個看似失敗的傳道者,雖然自信地守著天地正道、聖賢諸學,但卻不能逃脫先天的命運安排因而無法成就更大的工作。在相當程度上,這很像傳統基督教神學中所討論的「神義論」的問題:為何上帝會允許遵行祂命令的子民受苦。或著更平凡一些,像是為何順從聖靈的引導卻未能得到相應的平順結果。我會在下一次的解析中來針對這個文題來作一些比較與反省。

 

   七、「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應該是指韓愈在以前官運不順時的景況,因為下面他提到自己當前的情景時好像還不太壞。但「頭童齒豁,竟死何裨?」與「命與仇謀,取敗幾時!」一樣是極其殘忍的說法。意思似乎是在詰問道:如果連你的命運都像仇人一樣地報復你,使你區區五十歲的身體彷彿有八十歲一般的軟弱,那你這註定失敗的人生活著還有甚麼意義呢?所以,這句詰問不但是在直接挑戰韓愈的人生觀。如果連自己的妻兒基本的生活所需都無法照顧好,那些「焚膏繼晷」、「攘斥佛老」、「含英咀華」有甚麼意義呢?人活著的意義與目的到底是為了甚麼呢?那些所謂的精神生活應該在我們生命中占多少的重要性才對呢?這些問題說穿了,也是信仰的問題,也是我們每一個人在面對自己生命價值時所應該思考的內容。我們會在下一篇中由儒家思想與基督教信仰同時來看這個問題。

 

   八、但這個學生的問題卻也已經意味了一個向現實低頭的價值觀:文人儒生應該先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在事業順利時有成時才有資格教導學生。至於那些讀書求學、信仰堅持、詩詞文章等等都是次要的附屬品。當然,如果按這種先後順序,向在上位者虛偽奉承或與同輩之間結黨營私也就變成了可接受的手段之一。當整個社會或群體上下交相瞞(在上位者教學生滿口仁義道德,但實際上卻用低劣的標準追求私利;在下位者反倒遷就妥協,對學問與作人虛應故事,只想追求自己的生活的富貴),上帝所賜給人類「普遍恩典」中所蘊涵崇高理想的可能性就變成了令人嫌棄的外衣,其唯一的功用就是在包裹人內心的醜陋。我想,韓愈的勇氣就是要公開地脫下這件虛偽的道德外衣,藉由暴露人心的自私來逼現出一個理想人格的重要性。雖然他在《進學解》中是用的是很婉轉很間接的方法,但我覺得這反而比一些直接高調談論倫理道德的文章更令人印象深刻。畢竟它所安排的虛擬處境使得讀者可以從另一個角度更接近到自己內心裡的私慾掙扎,使人讀起來反有點心虛之感,讓人無法逃避自己良心的質疑。

 

    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我也的確發現現在的大學生非常缺乏對自己生命的認識與定位,常常只是為要跟隨流行與父母社會的意見而走。所以我個人在大學裡教書時,最常鼓勵學生的就是要有「理想」、有「憧憬」、有「目標」,最後再來談方法與策略。畢竟,如果連青年學生都提早繳械、向現實妥協,那這社會還有甚麼希望和未來?同樣的,當基督徒漸漸安穩於教會的生活時,他最需要的(通常也是最難的)不是更多的祝福或恩典,而是一個從上帝來的「異象」(vision),幫助他跳脫既有的束縛,而能更成全上帝創造他與救贖他時所預定的樣式。因為「沒有異象,民就放肆(29:18)。但這裡很重要的一點是,基督徒的「異象」並不是要脫離世界,也不是化為內心的主觀經驗,更不是只求在現實世界中實現大同天地;而是要同時將在永恆裡的美善帶進現世的社會人心深處之中,然後還要再將整個社會人心一起帶回到永恆中作定位。這就是耶穌基督「道成肉身、捨命贖罪、復活升天」的一生所作的榜樣。這與儒家單純底期盼由修正己心來連通天道有一定的相通之處,但也是更為完備的道路與方法。我們會在下一篇文章中專門來討論上帝的「特殊啟示」可以如何的成全「普遍啟示」中對善美的理想追求。而同時間,上帝在儒家思想中的「普遍啟示」也的確可以幫助我們豐富整個救贖生命的內涵。這一切本來也都是為要榮耀上帝而設立的,如張載所云的「為天的立心」,不是嗎?

 

延伸閱讀::讀韓愈 「進學解」有感() 讀韓愈 「進學解」有感() 讀韓愈 「進學解」有感() 讀韓愈 「進學解」有感()讀韓愈 「進學解」有感()

 

韓愈 <<進學解>> 全文: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姘,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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