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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韓愈〈進學解〉有感(四)
2009/12/06 11:15:48瀏覽2251|回應0|推薦2

(在前一段中我們藉由學生對韓愈的提問討論到現實主義對儒家與基督教的挑戰,韓愈的語言特色,與儒家和基督教在讀書求學問方面心態的比較。這次我們要更深入欣賞韓愈生動宏偉的文筆與討論其對儒家思想的明志與貢獻。)

 

韓愈 <<進學解>> 第三段:

  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簡釋與賞析:

 

 一、「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觝排與攘斥是同義詞。異端則指非正統的儒家
思想(見下文)。佛老則泛指佛教與道家的思想學說。補苴(音區)(因下)漏,
張皇幽眇。」補苴乃衣鞋補綴之意。罅漏是指縫隙。張皇乃發揚張顯之意,幽
眇是指精深微妙、一般人不易注意的地方。全句表示彌補傳統思想學說中的未
竟之處並發揚其中奧妙隱藏的精義。 
 
    尋墜緒之茫茫」之中的墜緒本意是指即將斷絕的君王血統,出自於《尚書》。在這裡,韓愈用來比作儒家正統思想的傳承已危在旦夕,而他的工作之一就是將此傳承在許多思想學說中找出並重建之。「獨旁搜而遠」是指不辭辛苦地廣泛蒐集典籍,繼承遠古以來的思想。「障百川而東之是用一個水壩或某種水利工程做比喻,將原來奔向各處的河流疏導至東方入海,消彌災情。表示韓愈抵禦當時各種邪說歪道而且想將之引導入儒家思想的架構之中。「迴狂瀾於既倒」即挽回狂瀾,使幾乎要被打倒的正統儒家思想轉危為安。這裡的狂瀾是比喻佛老思想。「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表達學生對老師為挽救儒家正統思想的努力極為了解也予以肯定。
 
    二、我們前一部分提過,韓愈文章的特色之一就是在氣勢磅礡、條裡細密的散文中也能大量地使用精練過的駢文句法來加強其感情深度。讓人讀了不但覺得字字珠璣,也是通篇連貫,一氣喝成。從這一段開始,他開始更自由的利用駢體文(四六文)的句法來加強學生對老師質疑的氣勢。首先,我們可以看到整段「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共八句話全都是以動詞開頭,偶數句押仄韻,造成一種嚴肅緊張的氣氛。從音節上來看,一開始就是四個字四個字的進逼,令人喘不過氣來;後四句又是六個字六個字的排比,逐步開闊讀者的視野,甚至把大水大浪都拉進他比喻的情境之中,使所有的氣勢累積到一句「狂瀾於既倒」而爆發出來。這八個句子中間就有一半演變成流傳後世的成語,包括「補苴罅漏」,「張皇幽眇」,「旁搜遠紹」,「力挽狂瀾」等。就算先不管其思想內容如何,光看其文筆雕琢,就已經句句精彩到令人目不暇給。更何況整段的宗旨牽涉到一個文化思想的保存與發揚的重要問題,就更不得不令所有有識之士讀後為之擊節興嘆,心嚮往之。
 
 
    三、若我們再細讀以上八句話中每一句的意思,就會發現中間四句話(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的意思其實接近,都是表示韓愈在當時各種異端學說橫行時的默默紮根與研究工作。這四句在這整段八個句子中是相對私下低調的工作。而起首的「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與最後的「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相呼應,都是表達一種對儒家思想公開的辯護。所以這整段的氣勢從堅定,沉潛,擴展,乃至最後的豪氣干雲是一個經過精心設計卻又不留斧銼痕跡的美句。
 
 
    整體來說,這一段讓人覺得不管是在私下或是公開場合,韓愈的都是帶有很清楚的使命為發揚儒學而生活,也因此表現出一種栖栖遑遑、捨我其誰、奮不顧身的積極精神。韓愈把這幾句本身應有的氣勢轉折與其公開私下的工作作了一個絕佳的配對,因而達到整個文句表達最佳的共振效果。又加綴之以精密雕琢的用字遣詞,使得文章、修辭、氣勢、音韻、情感、道理與視野無不達至極限與最佳搭配。看來韓愈的「文以載道」不只是「用文章來乘載道理」,更是「用絕世文采來乘載聖賢要道」。真不愧為古文大家之首。

 

    四、觝排異端,攘斥佛老。」可見韓愈當時是以正統儒家思想的捍衛者之

姿,來抵擋排斥當時一些自稱儒學之士的錯誤見解以及流行於民間的佛老學

說。此兩句話也幾乎歸納了這一小段的重點,而後六句話都是把實際的情形作

進一步的描述說明。顯示韓愈不是活在象牙塔裡的書蟲,而是一個有自己的見

解、信仰、甚至不惜賭上自己官位或性命的儒學鬥士。這樣鮮明的立場與旗幟

看起來與我們在小時候對儒家文人那種溫文儒雅、兼容並蓄、翩翩君子的形像

有很大的不同。況且,如果有異端,也就表示有正統。看來,現代中華文化圈

中常以為只有基督教或回教等獨一神宗教會有排斥其他思想的狹隘精神,殊不

知連最正宗的儒家傳人也會有極類似的思想與作為。

 

    事實上,韓愈尊儒排佛老的精神可上朔至孔子所提倡的「華夷之辨」:夏商

周三代的君王會將的自己的中原文明與四周的夷狄蠻戎的文化作單純的種族地

域之分,而自以為優越;但孔子則跳脫此種族主義的框架,改以是否能學習擁

有出自於中原的禮義道德作為量度。但是甚麼才是中原真正應有的禮儀道德

呢?在春秋時代此問題已開始浮現,但到了戰國時代,百家爭鳴,豈不都是出

於中原人士?都自稱是三代先王之後,何來正統?

 

    後來秦始皇以法家治國,焚書坑儒,使諸子學說(包括儒家)幾乎毀於

時。漢初,高祖劉邦重養生休息,而後文景二帝又崇尚道家清靜無為的思

想。所以我們現在所了解的儒家思想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約公元前770年到前

141年,從春秋到漢武帝)並非是中國文化的主流思想。直到了漢武帝時採納董

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才為儒學在以後中國政治社會與思想

文化上的特殊地位鋪平了道路。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韓愈此時偏激的排

他思想其實也可說是孔子的「華夷之辨」的延伸,是孟子舌戰諸子的精神傳

人。

 

     在此,我並無意要將孔孟二聖或儒家的思想妖魔化或庸俗化,反而是要強調

如下的事實:對於任何一個積極入世,關心他人福址的思想學說而言,不管是

儒家思想或基督教思想,都一定會以某種方式著重於真假善惡之間的分辨與判

斷。我們當今的社會受到「後現代」相對主義的影響太大,以至一般人常先入

為主地認為任何形式的信仰堅持都必定是個盲目的錯誤,或一廂情願地以為彼

此之間可以簡單的會通等同。這也難怪最後整個社會的發展反而失去方向,道

德失去標準,生活失去目的。

 

        當然,堅信本身並不代表所信的內容就是正確無誤,只是更表示要處理這

中間的歧異是需要用更成熟細膩的方式與謙卑柔和的心態。耶穌在世時曾嚴厲

的指責當時宗教的「敬虔」人士,法利賽人,但是卻是用自己的死來「拆毀了

中間隔斷的牆(2:14)。這堵牆不但是在不同的信仰學說之間,也是在有限的

人類與無限的真理本體之間!按照耶穌的標準,不願意為敵人而死的人是沒有

資格消弭和平的。聖經要基督徒作「和平之子」就是要效法耶穌為傷害他的人

受苦甚至受難,如果基督徒常說的「愛」最後連聆聽別人的聲音都作不到,那

又有能指望誰可以跨越這些思想文化間的障礙呢?我想這才是信仰或思想交流

失敗的關鍵原因。

 

    五、事實上,儒家的「道統」觀念就是在韓愈手上被建立起來的。在他另一

篇著名的文章《原道》中,他提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

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

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從此開始,堯、舜、禹、

湯、文、武、周公、孔、孟這一系列的人物就代表了儒家思想的「正統」。韓愈也

於此把與孟子後期的荀子與漢代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楊雄做了褒貶高下的分野。而

他也自許作孟子的傳人而繼承發揚此儒家的道統。

 

    也就是說,韓愈不但排斥外來的佛教,抵擋本土的道教思想,連在儒家的傳統中

也要分出正統與異端,強調以子思孟子為主的心性儒學的傳承。而這樣的「道

統」後來也啟發了宋代的理學家,進而發展出影響近代中國文化深遠的宋明理學。

朱熹呂祖謙所和著的《近思錄》中就說道:「韓愈亦近世豪傑之士。如原道中

言語雖有病,然自孟子而後,能將許大見識尋求者,才見此人。至如斷

曰:"孟子醇乎醇。"又曰:"荀與揚,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若不是他見

得,豈千餘年後,便能斷得如此分明?

 

    如果進一步研究中國歷代的典籍,就會發現《孟子》在宋代以前其實並未受到太

多的重視。漢書》「藝文志」僅僅把《孟子》放在諸子略中,視為「

」。直到韓愈把孟子列入儒家「道統」之中,作為孔子心性之學的傳人,才

漸漸在五代十國時期起被重視。同樣的,原來只是《禮記》中的兩篇文章,大

學與中庸,也因為韓愈的提倡而在宋代越來越變得重要起來。例如在《原道》

篇中,他將《大學》中的名句,「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

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

者,先誠其意。」,作為儒家心性修為的根本與方向,用來抵擋佛教與道教強

調個人內心修煉而對當時儒學的攻擊。這兩篇文章後被南宋大儒朱熹單獨由

《禮記》中獨立成書,定下四書的規模(《論語》、《孟子》、《大學》、《中

庸》)作為儒家五經以外最重要的經典。明清兩代更以此四書作為科舉的標準內

容而使其重要性甚至凌駕於「五經」之上。由此可見韓愈是如何為儒學「補苴

罅漏,張皇幽眇。」!也因此對我們現在所謂的「正統儒家思想」的奠定扮演

著最具影響力的關鍵角色。

 

    其實這幾句話中還有很多可以談的,但因篇幅的緣故,就先省略過吧!免得以後

更沒有人讀:) 下次我們會討論到韓愈對歷代重要經典的精闢評論,與基督教文化使

命的問題。

 

韓愈 <<進學解>> 全文: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姘,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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