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響「新希望」 


深冬時節，我在台灣東岸的一角思念遠方的妳。從來沒有覺得妳離我這麼遙遠過……

在網路發達的現代，透過通訊軟體，隨手一點擊，短訊就發出去了。對大多數人而言，視訊是維繫彼此情誼的最佳管道。但無論我多麼巨細靡遺地報告我個人的近況，或熱情分享我的生活照與美食照，頂多迎來妳的一個大拇指的輕微動作罷了。

妳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捎來任何近況、近照或隻字片語了。對於妳的關閉心門，我百思不得其解。

與失去聯絡或得不到音訊比起來，妳的例行制式簡短回覆或應付貼圖，也沒有比「已讀不回」好多少。我開始懷念起從前沒有手機和網路的年代。

我真的非常想念妳，卻再也無法企及妳的内心深處了。其實，我更思念平平凡凡的家常話，如我還保留下來的那些珍貴郵件。那時，我們互動並不是很頻繁，通信内容也十分家常，如今讀來卻那麼真摯感人。

父親離世是在一九九二年的初春。妳趕在百日内結婚，並且隨夫婿遠赴美東費城。從此，家人就這樣分散於德國、美國與台灣，直到我二O一一年秋天正式返台定居，結束長達二十四年的旅德歲月。

我還保存著妳留給我的一張便條，上面沒有標注日期。我猜那是妳一九九二年夏天初次來慕尼黑探視我，在我當時鳥籠般的小宿舍房間住了幾天後寫的：

「xx，
謝了！妳的冰箱需要好好採購一番了！我拿了妳的50DM＊，因為我大部分在超級市場買東西，不方便用信用卡，下次有機會再還妳！有空寫信給我！
姊」

＊DM：Deutsche Mark, 德國馬克貨幣。

我記得那是妳婚後在美國待上幾個月以後，需要緩解婚姻中的緊張感而不得不離開一陣子。我很高興能成為妳那時的歸巢與精神支柱。我還記得妳返美時，途經法蘭克福在機場遭到身份查驗的不平待遇；妳後來曾屢次憤憤不平地向我申訴當時的境況。

我為妳那次的遭遇感到委屈。那時的妳還願意發洩情緒，這倒讓我感到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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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和2018那兩年，連續兩個秋天、每次為期一個月的探親之旅，充滿金光閃閃的回憶。

離開歐洲多年以後，能再度踏上美洲大陸，來到美東費城郊區的小鎮探親，真是難以置信。每日親身體驗艾米莉．迪金森筆下的秋天——吟唱一首又一首「溫柔的莊嚴」（tender majesty），也不時尋思著是否也能瞥見她詩中經常出現的一種「食米鳥」（bobolink）。

而置身於秋楓處處的繽紛美景中，誰還願意沉溺在愁苦悲情裡呢？只能讚嘆大自然的殊勝——在秋楓的翅果墜落時，隨之一起旋轉舞蹈！或是與在門邊探頭探腦的蒲公英飛絮對話：

「千萬飛絮中的那一朵啊！你在張望什麼呢？」
「我只是剛好路過這裡，好奇妳躲在屋內做什麼……」

每日在社區繞行散步時，我總會隨拍一些野花、野草、小昆蟲，並做微觀的沉思。其中我特別鍾愛那鎮守在社區溝渠邊的一大叢有著黑色、綠色、藍紫色，晶瑩剔透的寶石般光芒的小巧果實——龍葵果。據説只有較深近黑色的果實可少量食用；而綠色的則有毒。有趣的是它的英文俗名——black nightshade，黑色的夜影。

夜影若有繽紛的色彩，那應該就是妳了吧！我親愛的大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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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週末假期最常跑的地方，除了購物中心和一般超級市場之外，就是參觀Open House和車庫拍賣了！

妳終於不再有更屋計畫；取而代之的最新Hobby是跑車庫拍賣，尤其鍾情水晶杯子和各種瓷器餐盤，若有收穫總是如獲至寶。某次的車庫拍賣令我印象特別深刻。那戶人家是開放整棟房子讓人隨意參觀和選購。只見幾個年輕兒子把守在樓下大門口，巴不得房子可以快速清空。但是，他們父母生前的東西可真多啊！有一整層樓的相簿和黑膠唱片。我稍微翻了一下，得知他們父母熱愛戶外活動，尤其著迷於釣魚；想必也熱愛音樂，尤其是鄉村民謠那類的。

假如時間不是那麼倉促，我倒願意細細品味這對佳偶的一生。那就好似在觀賞一場無聲的戲劇，悄然潛入他人的私領域，似乎讓他們已逝的美好歲月又重新活了過來。

這樣的經歷和感觸很奇妙：人的一輩子，所有的身外之物（包括那麼私密的東西！），就這樣被公開展示，任人參觀；而下一代子孫卻絲毫不眷戀，甚至還張開雙臂歡迎所有陌生人：「喜歡的，花點小錢就帶走吧！」

妳和我在每次參觀後，彼此都會分享各自的想法。生前收藏那麼多物件，再怎麼精緻高級，最後都淪為如此不值錢的便宜貨。那又何必呢？但是，收藏過程所帶來的喜悅，應該是愛收藏的人無法割捨這種嗜好的重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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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幾何時，妳的收藏版圖竟然愈來愈驚人。為了安置這些脆弱品，妳不得不添購更多的櫥櫃。

還記得我喜歡選一組輕巧、帶金邊花紋的咖啡杯具，注入橙紅色的茶湯，挑了一個妳精心佈置的、最陽光的角落，一本艾米莉．迪金森的詩集在手——如此詩意盎然的日子，讓這個房間的主人都忍不住羨慕起我來了——妳總說連妳自己都還沒能好好享受這個Sunroom呢！

我們姊妹，一個工作忙碌壓力大，但不缺錢；另一個工作自由，收入不固定，倒也自給自足，生活無虞。但也多虧大姊慷慨資助旅費，才讓我有多次搭機赴美國探親、維繫親情、並認識妳的社交圈的機會。

有一次，妳在返家的途中，從車上打電話吩咐在妳家的我趕快準備就緒，妳會馬上來接我和外甥一起去朋友家做客。當時我雖然頭在疼，但沒有婉拒妳，因為似乎沒有拒絕的餘地。我通常都是跟著妳的腳步；妳安排什麼活動，我跟著就是了。但那天，由於身體不舒服，我真的沒有社交意願。但最後還是硬著頭皮跟去了。

那位朋友是妳想要建立良好情誼的新識。她是來自台灣的女子，嫁給美國人。那天她先生剛好不在家；而她也剛好有家人從台灣過來探親，和另外一位帶她出遊的友人剛剛返家。

一群來自台灣的親友大聚會就是那一晚的重頭戲。但那一晚，我完全沒有社交能力；我完全抗拒社交，以我的方式。我與外甥坐在電視前，自成一個兒童區。餐桌那邊的大人區，時不時傳來一些針對我的問話，而我卻當作耳邊風，沒有應對的意願，留下尷尬的妳幫我打圓場。

聚會結束後，妳對我非常不滿：

「那個很熱情的朋友，是我朋友的朋友——妳禮貌上總要應對一下吧！——下次，妳不用跟了！」

「妳有給我說不跟的機會嗎？」滿腹委屈的我頂了妳一句。 }

就這樣，我想妳對我的不滿和嫌隙就這樣埋入心底了吧？

如今，對這件錯事我深感抱歉和後悔。希望能對妳真心説出來自「夏威夷療法」的四個金句：

「對不起，請原諒我，謝謝妳，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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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大姊，除了妳置產的那個小Condo（已經出租多年）我沒有看過之外，妳婚後住過和買過的每個房子我都有幸親身待過——費城市區内的小公寓；外甥女和外甥幼年時住過的郊區小鎮的社區式房子；後來在那附近的另一個超大的、有三套衛浴和獨立起居間的宅邸；以及目前稍小一些的獨棟帶庭院的房子。

但願一段美滿的黃昏之戀已經離妳不遠了！我衷心祝福妳即將遇上能與妳相守餘生的可靠老伴！

而且，請切記：千萬別再重遊那個充滿魔力的小鎮啊！——它閑靜的田園風光和甜美的小店，曾吸引妳攜家帶眷共遊一整天。全家大小還搭乘來回只需四十五分鐘的懷舊小火車；那位列車服務員有著一頭不知是不是染過的金得近乎白色的短髮。

回到小鎮，在附近知名的生態植物園區散步時，你們全家四人，兩兩一對地，竟然剛好朝不同方向擦身而過。這樣的身影剛好讓才購入單眼數位相機愛拍照的我捕捉到。秋意深濃，你們的腳步踩著落葉，窸窸窣窣作響。一股巨大的悲傷自我的內心深處湧現……

很久以後我才恍然大悟：當時載著我們的，原來是一班不可逆轉的列車；而當時我們來回往返的那個攸關未來命運的小站，其英文名稱原來是「希望」的變調——「新希望」（New Hope）。而什麼樣的希望是能夠徹底翻新的呢？……一個全家共遊的美麗場景，卻預示著一段婚姻崩解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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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疫情蔓延和彼此之間的小心結而久違的、親愛的大姊啊！我們姊妹倆何時才能再次從妳眾多的收藏品中，各選出一組最愛的咖啡杯具出來，面對面地慢慢啜飲、閒話家常呢？










2022/10/26  文與圖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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