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溜冰啊!
「I had a farm in Africa...」是電影「遠離非洲」的經典開場白。故事在詩意的呢喃中鋪展開來,那樣的敘事一開頭就已經抓住人心,令人神往不已。
而我,當然不曾有過農場,足跡雖曾遠及北非突尼西亞,也不過是為期一週的小旅行罷了。其實,我只是想模擬那句把人瞬間帶到遙遠國度的感性開場白——用一雙替換一個;以冰刀取代農場;把非洲改成歐洲:
「I had a pair of ice skates in Europe...」。
是的, 我曾經有過一雙冰刀,在歐洲......
自從那雙二手溜冰鞋輾轉到我手中後,大部分的時間它都沒有被「束之高閣」,而是藏在或躺在我最後住的那個學生宿舍單人床底的長抽屜内。真正穿上它溜冰,好像僅限於我依稀記得的一、兩次吧?!回憶像被打入遠古的「冰宮」,那裡應該沒有人造冰宮的護欄讓人扶著,才免於踉蹌得太慘、摔跌得太痛。
為了凸顯主題和細節,深入描寫冰鞋的尺寸、顔色及款式似乎是不可或缺的。是的,那是一雙歐洲女生尺寸介於37或38號的白色溜冰鞋,大約是上世紀六零年代出廠的基本款,高度在踝上5公分以上的短靴型,乍看似乎很陽春,但每隻鞋的兩排彎弧鞋帶穿孔部分,視覺上就占據了這雙鞋的靈魂,顯現出它自然優雅、秀氣脫俗以及古典不退流行的氣質。它的鞋底當然也不是從前那種四輪的,更不是後來的直排滑輪,而是緊緊嵌粘的直立鋼刀,雖重猶輕,卻已展露它馳騁冰封大地的絕決氣勢,一點也不輸給老鷹的那對翅膀。
記憶像一具搜索引擎。從各個方向的不停放大又不斷縮小搜索範圍。
在我分享僅有的幾次滑冰經驗之前,應該先提醒自己和讀者一下:當年那個不知真正寒冷為何物的亞熱帶居民,初來乍到遙遠的寒帶國家,才有了最初對寒冷的初體驗和感到的窘狀。當年剛離開台灣的盛夏來到德國的初秋,真有如熾熱的鐵一下子被放進冷水裡那樣,從骨子裡哆嗦打顫。幸好建築物和室内一般都有暖氣設備,倒也很快就適應那種乾燥寒冷的生活環境。
儘管如此,寒冬一直無法變成我最愛的季節,總是默默盼望著夏天趕快來到。會讓自己祈禱天氣維持攝氏零下十幾度的低溫,是少數的例外。因為只要冷到極至,就可以背起那雙白色溜冰鞋去戶外溜冰了啊!那樣的日子一定要好好把握,否則那種天然的溜冰樂趣與機緣,可能隨著天氣的回暖,就在一夜之間如冰雪般消融殆盡。
天然的溜冰樂趣?聽起來有點怪怪的。沒錯,不是在人造冰宮,而是在冰層夠結實的結冰運河或公園裡的人工湖上,甚至天然的湖泊上。那樣的初體驗,對一個亞熱帶的人來説,是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就像台灣這幾年超級寒流來襲,小島上有時不用造訪高山都可以體驗雪花的飄落,或是親臨欣賞壯觀的雪景。
可能是童年有溜過四輪的和少數冰宮的溜冰刀經驗,讓我站上冰刀時,還不至於摔跌慘重。所以談不上有什麼特別技術,更別提花式溜冰的曼妙,能夠自由安全地在冰上滑移,不會造成其他溜冰人的困擾,就已經謝天謝地啦!
而文學作品中最早啓迪我的溜冰情景,應該是出現在前輩作家王藍的巨作「藍與黑」中。那對姐弟戀人在冰天雪地中滑冰時的相互扶持與互通款曲,深深感動著當時還住在眷村小小房舍内,躺在上鋪的被窩裡邊讀邊拭淚的幼小心靈。
很久以後的旅德歲月中,讀過的作品雖然不算多,但讓我記憶深刻的是在德國女詩人、小説家卡希尼兹的短篇小説集中遇見的那個「胖小孩」,以及她如何從墜落冰湖中脫險和蛻變。與之對照的是胖小孩纖瘦漂亮又善於溜冰的姊姊。在這樣既寫實又夢幻的寫法下,讀者最終也和胖小孩一起從醜陋噁心的毛毛蟲蛻變為美麗的蝴蝶。故事結局揭露出整個故事原來是一場遙遠童年的回溯,鏡頭從遠景慢慢移動放大到敘事者書桌上的一張照片,和照片上的一個胖小孩。
2020年新冠疫情席捲全球,一整年下來,歐洲疫情越來越嚴峻,一直無法趨緩。德國各城鎮也都軟性封城了。天寒地凍的季節,有慕尼黑的友人想去紐芬堡的運河或市郊的冰凍湖泊溜冰,她的雀躍卻因疫情關係被澆熄,警方前去取締溜冰者的群聚,封鎖了現場並立下告示牌,高舉著警示的標語——危險!小心冰面坍崩!
好一個處處冰封、連如履薄冰都變成不可能的年代啊!
這讓我不禁慶幸起自己最後一次的溜冰經歷。而且必須再度啓動那具强大的搜索引擎,在不斷放大和移位的功能下,帶我重回當時的場景:德國南部巴伐利亞邦的首府慕尼黑英國公園裡已經冰凍幾尺的小黑瑟洛爾湖。想起自己的深冬裝扮,短外套,厚冬褲,和還算穩健的溜冰英姿與歡笑聲。不知當時一起溜冰的同伴拍攝的那一小段影片是否還能在上傳過的Youtube頻道上找到?
即使網路虛擬地圖的搜尋引擎非常厲害,卻很可惜,它根本不能顯現最即時的街景,更無法還原多年前烙印你心底的美好回憶。
你在最酷寒的冬日搜尋到的可能是剛過不久的盛夏景觀,根本讓人無法想像那個綠意盎然的小黑瑟洛爾湖怎麼可能變身一片冰原,冰湖上又怎麼可能有那麼多正在享受滑冰的快樂市民。大家紛紛使出國際溜冰大賽水準的技術,在寬闊的天然冰場上滑翔、鞋底的冰刀在冰上畫出各式各樣的音聲,簡直就是一場冰上芭蕾或是冰上即興音樂會啊!這種滑冰的經歷讓我後來曾經畫過一張粉彩味道很濃厚的小畫。原作好像已經被藏家買去,可能還有留影,等等會去檔案夾裡找一找。
這篇文字真像一場迷宮中的千迴百轉。記憶的迷宮,充滿腦霧。想要試著突破重圍往高處游移,才能看得更清晰些。我想要追溯的和開頭提到的電影「遠離非洲」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但好像又被埋置了一條線索,循著它迷宮般的軌跡,竟也能在電影和我與溜冰記憶之間找到一些遠親關係。
首先,當時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人,神似電影中的男主角Robert Redford!重看電影時的情緒起伏可想而知。隨著女主角Merl Streep的精湛演技和移情作用,自己好似也置身於故事中的時空之下。她的一顰一笑、一呼一吸,讓人緊緊相隨。她為她的農場付出的心血,她的愛人飛機失事離世,一切終究是一場空。
我確實曾經擁有的那雙冰刀,不在炎熱的非洲,沒有叢林,沒有打獵。是在寒帶的歐洲,在德國,在慕尼黑。溫度必須在零下十幾度以上一陣子,才可能享受在冰湖上溜冰的樂趣。是非常稀有珍貴的回憶。 後來,也不記得那雙溜冰鞋是怎麼離開我的,大概是便宜賣給收二手貨的攤商了嗎?那一定是我真的要告別歐洲返回故鄉之前吧?
我記得後來反而是比較有溜直排滑輪的機緣。那時,經常接商展口譯工作,之後接收廠商不想帶走的展品。囤積到後來,和朋友一起帶去跳蚤市場拍賣,包含直排滑輪的周邊產品如護具、和可置換的滑輪鋼珠球等等。而自己為什麽連一雙滑輪也沒留下呢?我一定是更念念不忘真正的天然溜冰和那雙美麗的白色冰刀吧?
末了,我還是不能告訴你,那部電影為什麼把我帶回到主題和時空都完全不同的地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藝術感染力?我們的回憶機制究竟是如何運作的?複雜如謎的林林總總,我還是將它們暫時抛諸腦後得好。最好留點腦力和時間,去欣賞或閲讀更多的經典電影或文學作品吧!
2021/7/19 文與圖 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
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contents_page/0001506848
後記: 以上兩幅創作於1996年的畫作,原作是彩色的。
Ice skating no. 1, dispersion on paper, 21x29.5cm, 1996
Ice skating no. 2, dispersion on paper, around 21x29.5cm,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