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H.，你們家飯廳和客廳的隔間有一道滑板門。這道門很少被關上，至少在我無數次的拜訪中幾乎從沒遇過。所以，一樓的空間給我的感覺像圖書館的開放閱覽室。環繞客廳的兩大面玻璃窗和飯廳旁直通小花園的大面玻璃窗門，都是讓整個空間光線良好的原因。

午飯後，從飯廳斜斜望過去，你已在客廳沙發躺下小憩。你是那麼容易累，或說，只是吃頓飯都要花上你好大的力氣。多時不見，長年與病魔奮戰的你，身軀已是如此贏弱、心智如此飄忽，早已不復當年的強壯、活躍與幹練。

你背後牆面有一幅油畫，懸掛的方向顯然並未依照原創者的直向初衷。但為了配合牆面以及沙發之所在而橫掛著，卻一點也沒什麼違和感，這大概就是抒情抽象表現畫法和內涵賦予觀賞者的自由吧？！那是一幅印象派大師莫內晚年荷塘畫的現代變調版，整幅畫已簡化到只剩橫豎的筆觸與交織的暖色，賞心悅目的背後，又隱藏多少創作過程中的心思和故事呢？而今，它仍確確實實地懸掛在那兒，成為畫者與收藏者之間超越時空的永恆連結。

我想你是真的累了。這次的餐聚，你總共只和我說了兩句話。一句告訴我你不久前才出院回家，在病院住了頗長時間。另一句話其實沒有字句，只是聽見我說「我會再來看你喲！」之後勉力地點了頭。

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點頭其實真的很牽強。兩個月不到的八月初，你終究撒手人寰。而我們還好在你生前見了最後一面。

親愛的H.，每次叫你名字時，好像在直呼瑞士大文豪赫曼．赫塞之名似的。他可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老師呢！你們的同名讓我們之間似乎自動生成某種堅固的文學連結，在你開始習慣性的冗長解說前，我的聽覺器官就可以自動關閉起來，只靠心領神會。還有一個特別的連結是剛認識你時，以為在我面前站著的是柯林斯特．伊斯伍德，嘴角揚起那若隱若現、似笑非笑的什麼。這巨星自此也成了我的偶像之一，就是因為你們的神情實在太像了！

我們的姻親關係，其實並沒有透過你的下一代而更親近。除了生活上偶爾的家聚與互動外，精神和心智上其實是疏離的，而且與時遽增。生前的你，性情稍偏急躁，而且容易動怒不悅，只要家人沒有順從你的旨意行事。你主觀激進，不輕易接納別人的意見和建議。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你喜愛的那種茶，是我當年最嫌惡、最不能忍受的。從氣味到喝下去的口感都讓人想吐！可是，那茶竟是你的最愛，是我始終都無法理解的。一款集嗅覺、味覺與視覺都遠遠超過自己對「茶」的認同與接受度的茶，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你每每提到 「Labsang Souchong」這茶名時，嘴角又浮現那伊斯伍德式的微笑，讓人不由得由恨生愛，即使不能接受那味道，還是假裝欣賞地品嚐，暗地裡找機會倒掉。什麼茶會讓幾乎不太挑剔飲食種類的我那麼無法接受呢？從濃重的茶色到奇異的煙燻味，原來都正是這款紅茶的特色。

根據維基百科的敘述，這款茶就是「正山小種紅茶」，又稱「立山小種」（Lapsang Souchong）。產地在中國福建省武夷山市的桐木關。這種紅茶竟然還被稱為是紅茶的鼻祖呢！那煙燻味原來來自松木，經過松木燻製的茶葉，會有濃烈的松煙香，茶葉色澤因而呈現黑色，形狀長條緊索，茶湯深紅，還有特殊的桂圓湯味。後來所謂的「功夫紅茶」就是從這種正山小種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

不知道是因為年歲漸長，五感也跟著演進，還是記憶在潛意識中重新攪拌過，許多從前無法接受的味道，竟然開始不討厭了！生活中偶爾會出現一些不期而遇的驚喜與猜疑，最明顯的是在喝過某款「格雷伯爵茶」後，竟然開始喜歡上它。

就說記憶是最不牢靠的東西呢！原來，我已經把以上兩種茶弄混了，它們都是你生前喜愛的茶，前者我痛恨，後者我可能並不那麼討厭。但它們似乎在我的記憶中早就揉捻成另一款永遠無法再複製的「H茶」，混雜我對你的所有相關回憶，煙燻過的、曝曬過的、發酵過的、沖泡過的、品嚐過的、甚至偷偷倒掉過的。它們在我的記憶中早已不知蒸發過幾千幾百回，循環復循環，下意識地在等待那知名的普魯斯特式的記憶觸發，或許何時也會像瑪德蓮娜小甜點那樣也讓我的記憶如洪水般氾濫呢？

親愛的H.，感謝短暫的姻親之緣讓我們創造了一些共同的回憶。正如我對你的回憶是「H茶」那般，你對我的回憶可能是「螞蟻上樹」的吧？！那是你最愛的一道中國菜。我記得後來你想吃中國菜的時候，都指定要我做這道，而且，每次都會吃到盤底朝天。那的確是一道容易讓人愛上的菜色，菜名你也一下子就記住不忘。是啊，夾起一筷子就能將一大群勤奮爬樹的螞蟻一併送進口中，連切碎的黑豆鼓那種特殊味道都不曾嚇到你。你接受中國菜的能力真不輸給年輕一輩呢！

掐指一算，你辭世已經兩年多了。你那經常在家聚時習慣性精神出離的兒子，和你一向並不特別親近。但他曾在悼念中表示，雖然如此，你的離開竟然像在他心中挖出一個巨大的坑洞似的。後來，我們沒有機會深談，不知道他經歷了多久的喪親之痛，也不知道他心中那巨大的「空洞」與「失落感」，是否終於慢慢平衡回來。

老實說，反覆切磋這篇文字時，有更多早已遺忘的回憶被攪動，好像哪個開關被啟動了，無法一一記錄下來。我想我最好還是趕快停筆，我可不想讓一連串的記憶印象變成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可能將一切夷為平地、讓一切回歸虛無！

親愛的H.，我真心希望你在我的回憶中有一個永遠屹立不搖的堅固地位。那絕對不會如此輕易就被摧毀的吧！



2020/2/28 文與圖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http://www.ksnews.com.tw/index.php/news/contents_page/0001348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