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式早餐


乾乾冷冷的冬日早晨，陽光出來了，外頭反而比房子裡面暖和幾許。原本想在陽臺吊床上享受一下閲讀時光，但筆電内還有一些文字工作在呼喚她，當然必須以工作為重。
因為體質和健康因素，昔未熠已經很久沒有食用任何乳製品了。昨天傍晚上超市購物時，剛好看見特價的小可頌，四個一包，與另一品項麵包合購可以便宜五元。很久沒吃可頌了，那是她以前在歐洲生活時的最愛之一。有了可頌，當然應該再配個義式卡布奇諾或法式牛奶咖啡呀！所以鮮奶也是必須的。挑選了不多不少400毫升的盒裝鮮奶後，她滿足地推著購物車到收銀台結帳回家。
走在萬家燈火初升的街道上，她想到明天就要重溫這久違的法式早餐，竟然讓她既期待又害怕......害怕？害怕什麼？頂多拉點肚子就算了啊，不是嗎？！

說來話長呀！筆電内那篇剛剛起了草稿的字句可以先給出一點暗示：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要回溯這段很早期的青澀情事，簡直是一場腦力和感性的角力賽呀！
一來，那種窘到恨不得有地洞讓人鑽進去的結局，曾經讓她巴不得事情從沒發生過，也早將這段往事徹底壓箱到意識的最底層去了......」

為了挖掘這段軼事，她決定沿用當年除了主修德語之外還選修法語的法文名字「Sylvie」——音譯為中文就是「昔未熠」——來當這篇新小說的女主角名字。
她想看看這樣是否就能憶起更多當年的細節。草稿上慢慢增加更多新的段落，反正假如寫得不稱心，隨時都可以按下刪除鍵，避免那種尷尬的感覺再次襲擊快要步入老年的少女心......

「那個晚上結束在師大路上。
Sylvie記得Jean-Claude笑著遞給她一本法文小書《尼古拉的假期》當做課程結束的禮物。
是冬天還是夏天呢？怎麼那麼不確定呢？應該是聖誕前快放寒假的時節吧？師大法語教學中心的課，安排得應該和一般大學上課的時程表不同吧？
因為在那件糗事發生之後，這事件就徹底變成往事，她很慶幸再也不會見到Jean -Claude那位法語老師了。而離大學正式畢業還有一陣子......」

那本小書現在還保存良好。
她當時的法語程度還沒辦法完全讀懂所有内容，只能憑裡頭生動的插畫，感受尼古拉的淘氣與童趣。
她也忘了當年為何要那麼積極地學法語。她並沒有去法國留學的計劃。除了在法國文化協會上過一個夏天的法語課外，接著又去師大法語教學中心上課。
對，就是從大三的暑假延續到大四上學期的一小段時光。

「Jean-Claude的個頭不是很高，頭髮深黑鬈曲，濃密得看不到一點頭皮，顯然是有點非洲的血統吧！
Sylvie 從一開始大概就喜歡上這個説起話來很謙和的男老師。他那雙會笑的深色眼眸巡視學生的時候，根本就像發射一枝又一枝問號的箭，枝枝都擊中她的心，和藏在裡面的千頭小鹿，驚得牠們亂竄一通。
隨著一週兩堂課的頻率，那種愛慕也不斷升溫。
坐在最前排的她，總是用深情款款的眼神，熱切卻又害羞地期待著輪到自己時可以用漂亮標準的法語發音回應老師的提問，然後再迅速靦腆地低下頭，品味這種短暫的交流與悸動，和緊跟而來、自耳根升起的燥熱感。」

撰寫至此，昔未熠忍不住去把那本歐語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法語小書小淘氣專集第二冊《尼古拉的假期》找了出來。
被夾在一大曡法文小説之中的它顯得特別袖珍。
翻開第一章的標題是：「由爸爸來下決定」。中文應該是這樣翻譯吧？她也不太確定。小淘氣尼古拉的假期大概一開始就在爸爸媽媽的爭執下搖擺不定。
三十多年了，她真對不起送書的那位老師呀，只有第一章有劃線和查字典註記中文字義的痕跡。其餘依舊乾乾淨淨沒有研讀過的痕跡。
即使如此，這本書還是跟了她大半輩子，沒有讓它流落異鄉，隨她浪跡天涯最終葉落歸根，再度回到受贈者的故鄉。而那個曾經在異鄉教書的法國人如今會在何方呢？

會不會他也和法國大文豪卡繆一樣，原鄉是在北非的某個國度呢？

「在Sylvie成長的那個保守社會氛圍下，女性在兩性關係上當然大多是居於被動地位的。
而遇上心儀的男子——來自思想較開放的歐洲，對幾乎沒有異國之戀經驗的她來説，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透過眉目和課堂上的少許對話，傳遞那份説不出口的傾慕之情呢？
男老師並不笨，女學生熾烈的神情躲不過他敏銳的雷達偵測。
那個時候的Sylvie，髮長及肩，燙過、微捲、微褐。長相不是頂尖的美，但也算眉清目秀，舉止不俗。穿著品味也不錯。對來自時尚之國的男人來説應該還算有魅力吧？
她的自信，就在後來課堂上經常飄散的男人鬍後水或香水味之中，跟著逐漸上升。那也是他的一種示愛嗎？」

昔未熠後來長長的歐洲生涯，愛吃可頌，愛用碗喝牛奶咖啡，可能也和這段深埋心底的戀情有關嗎？
她承認那是一段暗戀，一段熾熱的暗戀，對方其實已經强烈感應到，最後也用很婉轉的方式，讓這段不能有開端的戀情很自然地無疾而終。
但是，三十多年來，她偶爾思及這段過往，最深刻的就是最後那種無地自容的尷尬，和他最後吐露出的那句法語，簡易明瞭、鏗鏘有力的四個字詞——J’ai déjà quelqu’un... 即使他肯定已經試著用最最輕柔、最最婉約的聲調發出那幾個字詞之音，這個句子卻像巨雷轟頂，將昔未熠的五臟六腑都要炸開似的......

「這一切對處於暗戀狀態中的Sylvie而言，當然都像自問自答。有時很確信、有時又一點都沒把握，心情總是起伏不定。
夏天在法國文化協會新認識的兩個女性好友，後來常常聼她Jean-Claude長 Jean -Claude 短的，卻也只能為她壯膽、打氣、出些點子，好讓她留給老師深刻的印象。
就這樣時光飛快地流逝，課程即將接近尾聲的某一次課堂上，竟然出現了一個長髮的台灣女子。」

那個女子的出現是關鍵。是那句法語的源頭。是那個所謂的「某人」。

「她為何忽然出現在我們語言班的課堂上？她又做了些什麼？她有被介紹嗎？或者她只是下課以後飛快閃現的一個人影，被暗戀中敏感的人無意間察覺到的呢？」

那本小書《尼古拉的假期》，第一章開頭的第一句：「這些年來，也就是說，上一年和接下來其它的幾年..... 」
嗯，接下來的三十幾年啊！她終於可以放下那份曾經的羞愧與赧然，犒賞自己兩頓法式早餐的同時，也將這段青澀的戀情用文字記錄下來。
那句從法語老師口中喃喃而出的句子，想來對他也是非常的無奈。
至少證明他是不會搞劈腿的人。他保護了兩個東方女子，讓她們免於受傷。謝謝他的這種紳士風度。

「回憶本身的確附帶著强有力的保護機制。
當年的很多細節Sylvie 都記不得了。好像是或應該是她後來鼓足勇氣寫了一張卡片或紙條，伺機交給法語老師。紙片上也肯定是用簡單的法語表達出希望在最後一堂課結束之後能與他單獨會面之類的字句。
場景於是回到開頭提到的師大路上。
寒冷的季節，Sylvie卻渾身發熱。一個正要解放自己的女孩，鼓足了勇氣，面對著一個文質彬彬的法國男人。對，課程結束了，他不再是她的老師，而是任何女子都能向他自由告白的充滿魅力的男人。
只是，她還沒有機會吐露一字一句的表白時，他已經遞給她那本法文小書，並用溫柔卻堅定的語氣和充滿歉意與無奈的眼神説出那句話：— J’ai déjà quelqu’un...
(J’ai déjà quelqu’un... J’ai déjà quelqu’un... J’ai déjà quelqu’un...)
後來，這句話不知在Sylvie的腦袋裡迴旋繚繞了幾百幾千幾萬回合。兩人後來是如何道別、如何各自轉身離開的，她也完全不復記憶了！」

法文：J’ai déjà quelqu’un. = 英文： I have already someone. = 德文：Ich habe schon Jemanden. = 中文：我已經有了某人，我已經心有所屬。
他所說的「某人」應該就是那個曾經飄然現身的長髮女子。那不是夢；那是真的。或許當時他的女友已隱約發現了什麼，所以才去他上課的現場探班察巡的吧？

昔未熠享用了兩頓法式早餐。啊，久違的牛奶咖啡！碗中倒入現磨煮好的咖啡，再摻入耐心攪打好的熱牛奶，奶泡雖然沒有那麼細密，但喝起來口感和味道真是無懈可擊呀！再配上加溫烘烤過的小可頌（可惜表面有點烤焦了），幸福感仍是無限飆升......

還好，久未食用牛奶的昔未熠，兩天來，竟然沒有拉肚子。寫好的這個故事也沒有造成她任何身心不適。

她終於可以坦然地、無私地公開這段一直不願想起更不願回溯的－－早夭戀情。是的，一段沒能發展到一同享用一頓「法式早餐」的遺憾之戀...... 



2022/4/17 文與攝影 發表於更生日報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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