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本來就不是耶穌誕生的日子，加上它已完全被商業化，因此，除了每年在二十四日晚上一定陪妻到天主堂去望子夜彌撒、有時也和親友聚餐之外，我對它興趣缺缺；爸爸還在時，我們也大多選十二月回台灣探親，因此，二、三十年前購置、兩個孩子小時候常擺設的那棵塑膠聖誕樹，這幾年來就一直存放在儲藏室、派不上用場。爸爸五月離開，也因這一年來已回去了四次，就把下次回台的時候暫定在明年五月幫爸爸做”對年”的時候，因此，今年十二月我們”反常”地stay put -- 仍留在溫哥華。

今天妻問我要不要把聖誕樹擺設起來，我本來認為爸爸剛去世、不宜有慶祝氣氛，但是妻說小孫子回來時若有聖誕樹會熱鬧多多、增加他們對童年的記憶；她還補了一句話說：爸爸一定不會在意的。我也就沒有堅持，到樓下的儲藏室把裝樹、燈飾以及其他裝飾品的大小盒子、袋子搬了上來，兩個人一起開始動工。

首先，先把三節的假樹接上，擺放在樹座上，還要把因存放在盒子裏而壓扁的塑膠枝葉調整好。之後，就開始裝上燈飾。以前市面上買的燈飾大多Made in Taiwan，美觀耐用。我們的三、四串聖誕燈沒裝上樹之前，先插上電插座試試，果然依舊管用。於是開始把他們來回穿梭、纏繞在樹枝上。纏著、纏著，突然，在一邊也忙著的妻的身影變成了當年的女兒…。記得以前裝飾聖誕樹是兒子與女兒的最愛之一。他們小時，跟前跟後地隨著我們大人忙成一團；長大一些之後，就有獨立的意見，兩個人商量買什麼裝飾物、買什麼顏色的聖誕燈，總是興緻沖沖地把家裡裝飾得過節氣氛濃烈…。這些溫馨的往事好像才發生在不久以前，怎麼幾十年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現在他們各自成家、各自為生活忙碌、也各自有兒女，將來，等他們的子女長大離家之後，他們也會如此懷舊感傷麼？…  ”怎麼停下來了？”是妻的聲音把我從緬懷往日的思維中喚醒。 ”沒什麼！手有些酸。”我撒了個小謊後，把自己拉回現實，繼續工作。很快地，燈飾安裝好了。接著，再纏繞金色的”絨”線；吊掛顏色各異、大小不同的玻璃球、和其他如紅色蝴蝶結、金色小天使等的裝飾品。最後，在樹的頂端固定住一隻白鴿，就算大功告成。開上電源，頓時，各色小燈閃閃爍爍、大放異彩。妻和我坐在樹旁的沙發上，表面上是在欣賞剛完成的”傑作”，空氣中卻瀰漫著異常的寂靜。妻也不語地坐著；知夫莫若妻，莫非她已意識到我正在感懷著逝去的歲月？

突然，妻指著窗外，叫著說：”下雪了！”我往外一看，北國冬日四點鐘就已低垂的夜幕下，微小的雪花正從天上像細鹽一般地灑下，地面上也早已舖上一層薄薄粉狀的銀妝。氣象局的預報真準，今年的第一場雪上場了。我慢慢走到窗邊，望著朦朧的夜空中無聲無息、徐徐飄落的白雪，我的思潮又回到1969年 -- 我們剛抵美國、在鹽湖城的猶他大學唸書的那年。那是第一個期末考，整個教室鴉雀無聲，大家都振筆急書，希望考個好試好過節。突然，平時班上最吵的一個美國同學大叫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只見他一臉振奮地兩隻手指著窗外。大家把視線移到窗外時，赫然發現外頭棒球大小的雪球正從天上不停地往下”掉落”，既粗且密，就像有人把幾千桶的棒球同時傾倒下來一般，非常壯觀。我這個生平沒見過下雪的當然看得目瞪口呆，就連應該是見怪不怪的當地同學也個個嘖嘖稱奇，他們說很少有這種下法的雪。大家看得根本忘了身在試場。還是那位年輕教授輕咳了一聲，又笑著用手比比他的手錶，眾人方才如夢初醒地繼續埋頭在考卷裡，不過，邊寫邊停下來往外面看的，此起彼落，一直到交卷為止。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下雪，又碰上那種難得一見的下法，真是個千載難逢的經驗…。

在往事裡神遊了一陣之後，突然驚覺到幾十年已經不聲不響地從手縫中流失，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過來的妻把手搭在我肩頭上，輕輕地問說：”怎麼了？”我隨口答說：”雪好漂亮！” 她卻不饒過我、緊逼著說：”漂亮得讓你嘆氣？” 轉過來、面對著這個陪了我四十多個年頭的老伴，我竟然有些唏噓。想想她和我從當年出國後，就相依相伴，把兩個子女”捏”大，看著他們雛鳥翅膀長硬之後離開巢穴，然後，各自組織家庭…。這個當年熱鬧滾滾的家如今變成只剩下兩隻老鳥看守的空巢，顯得空蕩蕩地，好不寂寞。我看了她一陣，又別過頭去看雪景，左手卻不自覺地把她摟近我，好讓我更真實地感到她的存在；她也把她的右手繞扣著我的腰。兩個人就站在剛佈置好的聖誕樹旁、望著窗外的初雪。無語地、像是過去的數十年一樣地相依著 – for better or for worse …。

一棵聖誕樹、一場初雪竟然就撥亂了我的心，我不禁笑自己多愁善感得沒用。代代傳承，生生不息，本來就是宇宙萬物互動的法則。我對自己的一生有的只有感恩之心，現在能要求自己的，就是真正能夠活在當下、善用餘生；其他的，就待以平常心、將它放回記憶裏吧！想到這裡，我的心情平靜了些。望著在樹頂上端傲視著四周的小白鴿，我不禁默默地祈願世界和平友好、眾生欣欣向榮。

(感謝Mushiner協助加進"White Christmas”)

White Christmas (Bing Crosb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