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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01 00:00:00瀏覽7784|回應0|推薦110 | |
走筆至此,我彷彿仍可以看到當年她談到此事時,臉上不平與不屈的剛毅神情。這個事情經報紙披露之後,有位年輕的律師仗義為她多方奔走,終於感動法官,而說只要她在自白書上簽字,即可免繳罰款而出獄;這卻又為她所拒。最後,監獄官員不得已,只得拜託她出獄,才解決了這個爭端。不過,也因這個事件,有位當時已退休的軍中牧師吉普生上校(Col. Gibson)對阿信相當敬佩,兩人開始有些往來,也奠定了後來的一段良緣。 二次大戰終戰之後,由於當時中國駐溫哥華總領事的刁難,阿信無法取得中國護照回台,乃又回到美國,向當時國府駐美大使張群陳情。張大使明瞭狀況之後,馬上發給她一本中華民國護照,以便她可以順利回台。不料,卻遇到回台船隻的船員罷工,勞資兩方久久不能取得共識。於是,阿信又利用等待船隻復航的機會,到各大醫院參訪,學習各種手術的技巧。她先後到過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Johns Hopkins Medical School)、梅育診所(Mayo Clinic)等馳名醫院參觀、研究。這事再度證明了阿信醫師好學不倦與力求上進之心時時俱在。 1946年,她順利回到台灣。翌年,二二八事件爆發,數萬台灣知識分子慘遭蔣介石派去「談判」的十萬美式裝備大軍殺戮。對國民黨統治者的極端失望之餘,阿信頓萌遠走他鄉之心。那時吉普生牧師剛好在台灣訪問,也曾與阿信聯絡。有人即建議她嫁給吉普生,以便取得外國籍之後,容易出國。我當年一直不敢問阿婆:她決定嫁給「歐吉桑」(阿婆在我們面前,對吉普生牧師所用的稱呼)是兩人真有感情,或者那是她為了離開台灣的權宜之計。「也許兩者都有吧!」我只有這麼想著。 當時,在溫哥華也有不少同鄉與阿婆有聯繫的,相信他們也有不少有關的故事可以分享。然而,不知何故,對阿婆,我有像是對阿嬤一樣的感情。每隔一段時間內人和我就去看她,帶去食物,或帶她上館子打打牙祭,因為我們發現阿婆雖是醫界高手,對於烹飪卻是一竅不通,永遠是吐司、漢堡、三明治,或是味噌湯、湯麵、壽司、蛋炒飯而已。 阿婆喜歡搬家,也幸虧如此,我才有了與她結緣的機會。我們剛認識她時,吉普生先生早於1967年去世,而她也已把他們原先座落於41街接近緬街(Main Street)的老房子賣掉,而住在公寓。在我們和她有互動的一、二十年間,她至少搬了四、五次家。我們也就是在其中一次認識阿婆的女兒惠美的。記得我們先是見到她在阿婆新搬到的地方,又刷又洗地,忙著為母親清理東西。阿婆為我們介紹過之後,惠美一句閒話也沒多說,繼續低頭忙著。
我們也知道阿婆還有個兒子,叫Frank,娶了一位日本姑娘。惠美和Frank兩姐弟當年曾被他們父親帶到中國去,二次大戰戰後,阿信親自到中國把他們帶回台灣;後來出國時,也把他們一起帶出來。我們和Frank只見過一次面而已;與惠美也沒有太多的互動。不過,阿婆往生後,她請我們吃飯,也帶我們去看她為紀念母親,而委託公園局建造於史坦利公園瀕海步道的那兩張長椅。 阿婆和兩個孩子之間,似乎沒有像一般母子般的親近;她將之歸咎於「共產黨教育下的結果」。不過,惠美常由她居住的西雅圖來溫哥華看媽媽,只是,好強的阿婆卻不十分領情,而說惠美是有其他目的才到溫哥華;來看她只是「順道而已」。為此,我就曾就自己的觀察,和阿婆爭辯過好幾次,以證明她的誤解。雖然次次都說得她啞口無言,但是,她真正相信女兒對她好,還是在她晚年長年臥床時期的事。那時,惠美雖然自己要照顧丈夫及孩子,還是仍然常常老遠來服侍她;阿婆才慢慢受到感動。 阿婆往生後,惠美就回到西雅圖,我們一直沒機會聯絡。直到2013年我們聽說她已搬回溫哥華,住在養老院裡。經千方百計,在與她熟識的朋友處問到地點,才又有機會在那年聖誕節期間看到她。那時,惠美已經八十多歲,女兒May常去陪她。離開二十多年之後,大家都變了許多,和她再相見,恍如隔世。我們看她雖然行動不太方便,臉上卻露出滿足的笑容,好像歷盡滄桑之後,已看破人世間恩怨情仇一般地超然、淡定。見到我們,她非常開心。不幸,那次之後,我們就沒機會再造訪她,因為翌年春天她因體衰力竭,安詳離世。 至於兒子,阿婆曾經親口告訴我們:由於Frank不聽她的勸言,而堅持與日籍姑娘結婚,她只好與他斷絕往來。 「這是什麼歪理由?」我是將她當阿嬤看待的,因此,有時候也會像孫子般對她「無大無小」的。聽了這番話,我覺得阿婆沒道理,何況她自己又曾在日本受的高等教育!這句話就這樣衝口而出。她聽了之後,也沒生氣,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地支吾了過去。對這件事,我雖然沒「窮追不捨」,不過,我卻覺得母子連心,即使個性剛強如阿婆,終有一天會另作他想的。 果不其然,阿婆後來親口告訴我,她晚年時極想與Frank修好;經過幾次的挫折、失敗,皇天終於不負苦心人。有一天,她興沖沖地拿一張卡片給我們看。原來那是Frank 給她的母親節卡片。看她那種滿足、興奮的表情,我們也為她們母子終於相認、和好而高興。 阿婆對她在日本求學時期的種種很少提及。只是有一次,某個雜誌出現一篇文章,描述那個時期台灣留日學生的生活;裡面談到「蔡阿信是很多男士心儀、追求的對象」時,我曾半開玩笑地向她提及,她只輕輕地回答說:「那是黑白講的啦!人家那時只顧唸書,哪有心談什麼戀愛?」看她沒有談下去的意思,我也不好多問。不過,我注意到阿婆似乎對日本有些負面的觀感。除了早年禁止兒子娶日本姑娘,甚至以斷絕母子關係做要脅之外,還有個事情讓我印象深刻。 有一天我用車載著阿婆,現在已忘了當時是要去哪裡;只記得是沿著女王公園北邊、接近納特貝利體育場(Nat Bailey Stadium)的第29街往東行。當時,街道兩旁古木蒼鬱,給大地撒下一片綠意。突然我想起車裡有一張我自己很喜歡的音樂光碟,叫 Sound of the Seashore,是當代北愛爾蘭長笛大師 James Galway與東京弦樂團合作的作品。裡面收錄了著名、通俗的日本民謠。我自己出生在日據時代,小時家裡,父親經常播放日本民謠,因此,對那張光碟裡的歌曲,我大多耳熟能詳,而且常常聽著聽著,就彷彿又回到孩提時代的老家,也勾起對父母以及親人無限的懷念,因此這張光碟讓我百聽不厭。我那時想留日的阿婆一定也會喜歡,因此興沖沖地,一邊將它放進車裡的光碟機,一邊等著看阿婆開心的反應。 音樂響了,熟悉的旋律立刻迴旋在小小的車廂裡。我邊開著車,邊用眼角去看坐在鄰座的阿婆。只見她眉頭微皺,若有所思。我心裡有些納悶,正想開她玩笑時,突然,聽到她大聲說:「快快關了它;我受不了了!」 我正要開口問個究竟,阿婆卻像洞悉我的意圖似地,而用懇求的語氣說:「不要問,可是我感到很難受。拜託你趕快關了吧!」我當然二話不說,馬上把音響關了。車子繼續往前行駛,只是車裡面的兩個人卻一路無話,各自懷著不同的心事。我不解阿婆有此反應的原因,雖然想多問,卻提不起勇氣,也怕又傷了老人家的心。也因此,阿婆當時想些什麼,我始終沒有機會知道。除了她曾經提過當初剛到日本時曾受到歧視的事之外,是什麼原因讓她對日本有那麼深的敵意呢?阿婆不曾多談,這段小插曲也就隨著阿婆的老去,而永遠埋入歷史了。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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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