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在網路上看到一位不相熟的朋友傳來的一段影片，標題是「實拍廣州車站前的飛車黨」，畫面上主要是幾個機車騎士當街搶奪行人的財務，旁邊不見有警察或他人制止，倒像是有一些搶匪的同黨環伺在旁，以做接應。

傳檔案來的朋友在信中另外加了一些話，說他在大陸上親身經歷過類似的搶劫事件。 

其實，看到或讀到的類似敘述與影片，這已經不是第一樁。大陸上的搶劫究竟有多頻繁、多嚴重，終究不能從這些零星資料得到確認。但是，其實，讀者心頭已經多少蒙上陰影，覺得中國大陸社會是個與文明秩序還有一段距離的社會。而如果這種心理陰影強而普遍，對於大陸社會的發展，恐怕會有很不良的影響，譬如投資者、旅遊者可能卻步，市場自由化也會受到阻礙。 

通常，這類訊息是由一些政治上偏獨派的來源所提供。不過，也不盡然如此。有時候也有些泛藍的朋友也會傳來這樣的訊息，關於中國大陸秩序紊亂、惡勢力（黑道或灰道）猖獗的訊息。但是不管訊息來源為何，我們很難確定訊息有沒有誇大、扭曲的問題。我們姑且假定它至少反映部分的真實，並由此做出延伸性討論。 

我是統派，某個意義來說，也可稱為親中派，而我也並不至於因為上述這樣的訊息而改變基本立場。但是，我也正因為自己的統派立場而在面對這些訊息的時候格外覺得痛心，所謂「親者痛」。我虔誠盼望大陸社會能夠盡快建立良好的秩序，減少這類惡勢力囂張的景象，減少傷害與脫序的事件。 

如何才能快速有效地遏阻惡勢力、建立起良好秩序？這個問題我無能回答。我們先從大陸上的打黑運動說起好了。 

薄熙來在重慶市打黑，因為其鐵腕手段而引起外界普遍的注意。他的作為也許就是一種可能的模式，可用來打極惡勢力，建立較佳的秩序。據說他打黑非常有效率，在重慶市短期間內就起訴了與黑道勢力有關的三千人。是否能因此建立弊絕風清的秩序，我不得而知。要衡量恐怕也不容易。遺憾的是，薄熙來似乎遇上了政治發展的瓶頸，能否繼續在政壇上有積極作為，不得而知。 

更重要的是，薄熙來據說是極左派，與改革開放政策路線很不搭調。而他的打黑方式也恐涉及違法，因此恐難以為繼。 

我無意在此評論薄熙來個人的功過、前途。我希望討論更廣泛的一些問題。 

社會學者韋伯曾經在〈政治作為一種志業〉的系列演講中，提出「這個世界有惡魔」的論點。初讀時不免覺得這話突兀。但是，多了解他演講時的時間背景，就約略能理解他的深沈感慨。他的話，我們或許可以換個方式說：這個世界總是存在著惡勢力，而這些惡勢力破壞秩序、傷害他人，並使社會難以進步。這是個令人遺憾但卻真實的狀態。 

惡勢力的存在是個事實，而且很難避免。任何社會幾乎都有這樣的困擾，沒有哪個社會可以完全倖免。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而且，黑道惡勢力其實只是惡勢力中的一種，不過或可作為代表，作為討論的暫時焦點。 

黑道惡勢力的強弱與其所起的作用的大小，每個社會不盡相同。有些社會中黑道惡勢力非常強大，以致使整個社會顯得高度失序，並使人獲得野蠻、落後的印象，呈現為亂邦難居的狀態。這樣的社會發展也往往遲滯。進步需要秩序作為基礎，沒有基本的秩序，進步就特別困難。好比中國大陸近三十餘年間的建設與進步，可能主要就是建立在擺脫文革混亂的基礎上。但是，現在，黑道、灰道惡勢力卻漸囂塵上，其勢難以遏阻。 

簡言之，黑道惡勢力需要積極被遏制，至少必須被正視。如果忽視惡勢力的存在，它很不可能自動消失。 

黑道惡勢力不一定是個別人的問題，它可能出於特定的社會條件。大陸上由於仍然有些極為貧困的人，這些人的存在即為黑道惡勢力存在的溫床。就這個部分看來，消除貧困狀態應該是消除黑道惡勢力的積極方法之一。 

但是，問題顯然不只是這麼簡單。有些黑道惡勢力似乎是被姑息而成，特別是因姑息而壯大、而持續。問題是：被誰姑息？ 

我認為大體有三種姑息來源，一是一般民眾的姑息，一是一般官員與該負責秩序維護者的姑息，另外，或許還有些人已經不只是姑息，而可能是借重黑道惡勢力，他們或許是權宜利用，也或許是豢養黑道惡勢力。 

一般的民眾最常是受害者。但是，他們常有無力感，無從對抗惡勢力，而且常懼怕惡勢力。因為無力感與懼怕，在某些時候，他們應該出而對抗或告發，但他們卻可能選擇逃避、緘默、不管。其實很多人都可能會這麼做。不過，在不同的社會裡，缺乏道德勇氣的程度未必都相同。道德勇氣需要某些道德意識及其他相關心理特質與認知的支撐。如果多數人都僅顧及個人利益，而不願意為公眾利益獻身，大家並且都如此預期他人行為，那麼，懼怕就佔據決定的因素，而道德勇氣就不容易顯現。再說，我們也或許可以想像，有些社會裡，有高比例的人曾介入、參與黑道活動，他們如果還不算是黑道，那麼也許可以算是「灰道」人士。他們當然更可能對黑道惡勢力抱持姑息態度，因為他們中有許多人與黑道有親近或藕斷絲連的關係。這種有人果比例高，對於打擊黑道惡勢力當然不利。 

官方中人，特別是應負責秩序維護者，也可能表現姑息態度，可能是因為瀆職，也可能出於恐懼與自保意識。畢竟，要對抗黑道惡勢力，難免可能遭到抵制、報復。個人的身家性命有可能遭遇威脅。究竟要不要獻身？這畢竟是一種困難的道德抉擇。普遍的姑息可能反映一個社會裡道德意識、公義意識的缺乏。 

還有一種情形，就是社會的複雜性、染缸效果可能使每個人都很難完全維持個人清白，這使得打擊黑道的努力更添阻力。重慶市的打黑英雄王立軍最後會陷身囹圉，多少是社會的複雜性與染缸效果使他自身也無法完全維持清白，卒有以致之。 

至於借重、豢養惡勢力者，其實本身就是惡勢力的一部分，甚至是源頭。這部分或許被認為就是該被打擊的對象，似不宜作為惡勢力的對立面來有所期許，所以並無深入分析的必要。不過，實際情形可能其實更複雜。因為，這裡可能有些人是前述的該負責維護秩序者。也就是這裡涉及黑白兩道間的勾結的情形。而且，因為有白道介入，產生掩護作用，而使打擊黑道惡勢力更增困難。這種情形的普遍程度如何，難以估算。不過，如果黑道勢力普遍，就很可能反映黑白勾結甚深，也可以說是反映灰道的普遍。 

會有黑白勾結，最簡單的原因就是黑道勢力太盛，難以遏阻，白道最後屈服於惡勢力。但是，也可能意味著社會陷入一種惡勢力盤根錯節、部分人必須「以惡制惡」的惡性循環機制。當然，無論如何，會這麼做的人基本上還是缺乏法治精神與道德意識。 

墨西哥近年據說就陷入一種極大的困境，許多嘗試打擊販毒組織的警察都遭刺殺，警方幾乎已經不敢再去挑戰販毒組織，甚至警方似乎已經被販毒組織所操控，白道已經被染黑，不再是有效的打黑力量。到此地步，黑道勢力已經無可遏抑。所以解決問題必須要趁早。 

要打擊黑道惡勢力，就不能容許黑白勾結，也不能容許灰道勢力存在。但是，真正的問題可能恰在此。灰道勢力或黑白勾結，正是黑道勢力難以掃除的最大障礙。因為這形成了黑道勢力的有效保護結構。但是，保護了黑道勢力，最後還是會傷害到全體。 

問題是灰道勢力或黑白勾結又為什麼普遍？ 

在此，恐怕有「心中賊」的問題。明朝學者王陽明曾說「除山中賊易，除心中賊難」，我們或許可將心中賊說成自己心中的惡勢力。要消除世界的惡勢力，我們必須消除自己心中的惡勢力。

王陽明先生的後半句話，或者可解釋為主張一種人人自律的自我要求境界。而要達到這種境界卻是最難。如果許多人都苟且，都只顧自己利益，不肯堅持道德原則，隨時準備向山中賊妥協，甚至與之勾結、互惠，那麼，山中賊就當然難除。 

問題是，大家的自律習性夠強嗎？大家有足夠的道德勇氣與對公義原則的堅持嗎？如果沒有，世界的惡勢力就當然難除。因為其實潛在有許多人會成為惡勢力的共犯、掩護，甚至自己成為黑道惡勢力。 

「心中賊」的概念其實可以擴大引伸。除「心中賊」的必要性、優先性，不只是針對消除黑道惡勢力的問題，就是對其他惡勢力的形成與持續，也同樣有效。

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說：我們是否常面對自己心中的惡勢力？如果我們常躲開自己內心裡的惡勢力，特別是自己內心深處的惡勢力，不肯去面對、去批判、去自我要求，那麼，我們就可能會在無形中成為灰道或黑道勢力的一部分。從而，外在惡勢力就會因此難以除去。

我們必須面對惡勢力，特別是自己內心深處的惡勢力。我們的世界有惡魔，因為我們自己心中有惡魔。不去防範心中的惡魔，世界的惡魔就會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