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相對於中國，在現代化的發展上似乎也走得比較平順、快速。以致，雖然中國先受到西方的影響，但是直到二十世紀中期，中國的現代化都遠遠落後於日本。

為什麼？為什麼恰是兩個島國的現代化發展具有特殊的優勢？

影響現代化遲速的原因應該不是只有一項，而是複雜、多因的。不過，有一點可能值得特別注意。上述的英國與日本，恰都是海島國家，嚴格說來，都是在有古文明的大陸的鄰近島國。

海島國家比較容易接受文化變革嗎？

我猜想，歐亞大陸的古文明，其實在刺激新文化發展上仍然有豐富的潛力。一方面，古文明本身是刺激發展新文化的基礎；再者，作為大陸國家，發生文化刺激的機會也多，所以其實是新文化的沃壤。近代以來，法國往往執歐陸文化牛耳，應非無因。中國則長期以東亞文化中心自居。

但是，大陸文明卻可能存在一種最不利的因素：大陸容易形成內部互相牽制的跨國家連結。

在西方現代化過程中，天主教、波旁王朝與哈布斯堡王朝顯然扮演一種保守聯盟，對歐陸社會的現代化變遷形成拉扯、牽制的機制。而且，這種機制普遍對歐陸起作用。西班牙與法國都曾有強大的國力，在歐陸諸國中居於核心地位。但是，他們卻長期受到天主教與上述兩王朝的牽制，在改革中不易伸展手腳。

相對於歐陸，英國則幸運地比較容易免於受到這種牽制。譬如當天主教皇要干預英王亨利八世的婚姻時，英王有可能與之對抗，而且成功。這次的對抗在英國社會的發展、進步上意義深遠，絕不可僅僅視之為一場婚配的安排那麼簡單。

日本也因為是島國，所以在13世紀時可以倖免於受到蒙古帝國的統治。中國則可能因為受到蒙古帝國統治，而在以後的數百年間，文化發展相對遲滯，甚至形成一種高度封閉、仇視外界的心態。如果再做點引伸，或許，那種被異族統治的經驗不但促成一種封閉的集體意識，而且這種集體意識甚至因為封閉而傾向於自我腐化。

總之，某種程度的對外界的隔離性，對於社會的發展，或許有其積極意義。英國與日本因為這樣的隔離性，相對於歐亞大陸的古文明，處境較佳，故有利於後續的發展。

再者，英國與日本還可能因為這種空間的相對封閉性與隔離性，有益於發展出較強的共識性的集體意識。這對社會內部的信任與紀律的形成很可能有利。日本社會就是一個集體紀律極強的社會，而這種狀態在大陸國家中似乎較不易形成。大陸國家更容易因為開放性與異質性而弱化集體意識，並從而弱化集體紀律與信任（當然，集體紀律與信任的形成應該不只這一項因素。相對於日本的武士領主制，中國的文官郡縣制與較濃厚的人本主義文化可能就不利於紀律與信任的發展）。

好比近期間美國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普特南（Robert Putnam）的長期研究就顯示，美國社會的開放性與多元性，使美國人愈趨冷漠、不信任與拒絕參與。早期的歐亞大陸國家可能早已經經歷過類似的困擾。

英國與日本，因為是海島國家，所以一方面易免於被龐大的傳統社會（跨國家的連結）所牽制，另方面又容易培養共識性的集體意識，進而形成社會內部的紀律與信任。這些對社會的現代化發展顯然極為有利。

從而，英國率先走向現代化，日本則在稍後成為東亞現代化最早、也最成功的國度。

英國與日本在文化的創新上，未必真正能領先大陸國家，但是，他們卻往往能善於利用大陸國家的創新發明，特別表現在社會觀念與社會組織的調整上，從而加速現代化的腳步。

以上的論述，主要是針對現代化過程立論，在現代化以前，或是在後現代化的時代，是否還有類似的島國優勢，不得而知。

此外，在上述論述中，我強調「多因說」。也就是說，現代化成功與否可能會受許多因素的影響，上述論述提出的只是可能影響因素的一部分，而非全部。也許有些類似條件的地區（如臺灣），卻因為另外的因素而難有現代化發展。甚至有些有相同因素的地區，因為特定的原因反而造成發展的困境。

我也並沒有說任何社會都可以憑藉島國的優勢條件，在現代化的發展上有好的結果。在多因說的基礎上，一個特定社會的現代化過程，必須考慮個案的特殊情境，細部檢視其影響發展的各方面。

總之，關於島國的現代化優勢論述只是一種機率意義的因果命題，不是一種絕對的因果命題。如果有人視之為絕對的因果命題，並引伸用於特定案例，這樣的推論未必成立。

如果有人追問：那麼，歐亞大陸國家的未來發展機會究竟如何呢？對此，我不知道答案，也不認為會有統一的答案。看個別國家的努力與各方面的機緣吧？重要的是，像中國，能不能盡早擺脫某些不良傳統的束縛，並盡早形成更強的紀律與信任，這些恐怕都是很關鍵的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