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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1/22 11:33:49瀏覽725|回應9|推薦5 | |
一、囚犯困境
經濟學上有所謂的“囚犯困境”(prisoners dilemma),這是指個人理性選擇可能導致集體非理性結果的矛盾狀態。然而,我這裡所要說的“困境”則指的是一種難以逃脫的處境,當然,這可以是指監獄,不過,這裡真正關注的是專制體制、極權體制的議題。
相對於經濟學者,社會學者們往往更關注人如何“被(情境)決定”,而經濟學者們則偏好討論人如何“做決定”,而且是做出最理性的抉擇。本文中所談的“囚犯困境”,也比較是在討論、鋪陳那種限制性的情境,而不是人做出理性抉擇的過程。 在專制或極權體制下,無論人們生活的物質條件如何,困境卻在精神層面上同樣存在,這可能不容易察覺。當身處於這樣的社會結構中,人們雖然感覺不完全幸福,卻常常以他者的困境來比較,進而形成相對的“幸福”感。 然而,這不僅是物質層面的困境。更深層的問題在於,個體對自身道德評價和身份的掌控也遭遇了外部強加的定義——這才是最難改變的困境。這裡,“困境”可能更適合用“predicament”來表達。 人可能會通過長期的外部暗示,形成正面或負面的自我評價。例如,一個長期被認為是“壞孩子”的人,最終會開始認定自己不值一提。這種負面評價如果通過多個不同的角度傳達,造成的影響可能會更深遠。譬如除了口頭的責備,還附加對人事任用、升遷上的懲罰,乃至眾人的迴避態度等,如果一起作用,負評效果就會格外強大。人可能產生一種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感覺,人於是可能完全氣餒,而深深接受這種負評作為自我的定位。通過不同體制的作用,不同社會裡的人,自我負評的程度與比例都可能不同,並且進一步影響成員的積極性。
極權體制作為國家制度,就很可能從各個不同層面對人形成一個型塑自我意識的大網,讓人很難逃脫意識被型塑的機制。這個大網就好像清末譚嗣同說的要“衝決網羅”一語裡的那個“網羅”。從某個意義來說,也就好像是一座監獄,人在其中,就好像囚犯一樣,不但是身體自由被限制,意識也被限制。而且,很重要的是,由於這是一座近乎天羅地網的網羅,所以,人們很難通過比較,察覺自己被囚禁的處境及因此產生的影響。人們會覺得這種處境是理所當然。這種情境就好像柏拉圖說的"洞穴"寓言。除非人們能夠離開洞穴,否則人們會以為洞穴就是世界的應然狀態。在這種情境中,人們只會努力順應,並且從中找到自我肯定,從而也肯定這種情境,甚至努力維護這個情境,也就是這種體制。我以為這都是“囚犯困境”下的反應。
囚犯困境作為一種“困境”,應該是極權體制從多個層面共同對人產生作用的結果。以下試分從幾個層面來說明這種囚犯困境。 1. 囚犯失去行動自由與主體性
喪失主體性: 除了身體的限制,囚犯還喪失了對自我身份的控制。他們的道德價值和“人設”完全由外部權力(司法系統、社會輿論等)所定義,這讓囚犯在自我認知上處於被動地位。
2. 被動接受外界道德評價
道德評價的外部性: 囚犯的道德狀態不再由自身判斷,而是依賴外界強加的評價體系。比如,所謂“好囚犯”是指順從規範和自我改正的,而“壞囚犯”則是抗拒規訓的。這使得囚犯無法基於自己的道德觀來衡量自己的行為。
內化的服從: 長期被標籤為“壞人”的囚犯,可能會內化這種外部評價,最終對自身價值的判斷喪失獨立性。
3. 囚犯之間的相互鄙視與敵視
身份建構的相互性: 囚犯之間的交往常基於外部強加的標籤。他們可能將彼此視為“罪犯”,這種標籤進一步鞏固了他們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囚犯群體內部無法基於平等互尊的原則建立團結,反而可能出現相互鄙視和敵對的情況。
群體分裂與低凝聚性: 監獄內部的階層性加劇了囚犯之間的分裂。不同罪行的囚犯可能存在隔閡,這讓他們無法凝聚成集體反抗的力量。
4. 群體低凝聚性與無力感的結構性原因
監禁制度的權力運作: 監獄作為福柯所說的“規訓機器”,通過監控和分類手段,瓦解囚犯之間的信任與合作,這樣也防止了囚犯集體行動的可能。
標籤理論的影響: 當囚犯被標籤為“罪犯”或“不道德的人”後,他們容易陷入這一身份的角色,無法跳脫,使得他們無力挑戰社會的主導價值。
5. 從囚犯困境到社會控制的隱喻
囚犯困境的普遍性:雖然這一困境表面上針對監獄囚犯,但它也可以視為現代社會權力技術的隱喻:人們常常在無形的規訓和標籤化中失去自我定義的能力,並在群體內部彼此分裂,難以形成有效的反抗力量。從監獄延伸到更廣的社會空間,可以看出標籤、規訓和監控如何影響弱勢群體的主體性,並鞏固既有的權力結構。
當我們說到囚犯的時候,一般想到的當然是監獄裡被關著的那些囚犯。但是,我們其實可以試著把“囚犯”概念放大,定義放寬,那就可以包含遠更廣泛的各種人。而我這裡想指出的,是在極權社會裡的人。極權社會就好像是一個隱性的監獄,人們身在其中,也得不到自由,也被主流社會或掌握權力者操控,包括人們對自我的道德與存在意義的評價或身份認定在內。身在其中,人們在一定程度上就都具有類似囚犯的身份特色,因此也可能面臨到類似上述的那些困境。
二、極權社會中的“囚犯困境”
極權社會中,個體的處境和監獄囚犯有不少相似點:
1 喪失行動自由與選擇權:在極權社會中,公民的行動和生活受到高度監控,個體的自由受到嚴格限制(如言論、思想和行為自由)。
人們被要求嚴格遵守體制設定的規範,違背規範可能帶來嚴重後果(例如迫害或孤立)。
2 喪失自我定義與道德評價的權利:外部評價的壟斷:極權體制通過意識形態機器(如宣傳、教育、媒體)垄断了道德和價值判斷的標準。公民的行為與身份被詮釋為符合或違背「國家利益」、「集體道德」等,失去了自我定義的空間。
3 內化的順從:許多人被迫接受這種評價體系,內化極權體制的價值觀,最終失去對自我和社會的獨立判斷能力。
4 群體內部的分裂與敵意:彼此監控與互相猜忌。極權體制往往依賴告密、監視等手段,讓公民彼此間處於不信任甚至敵對狀態,從而無法形成合作或團結的力量。標籤化與分化策略。體制有意對群體內部進行標籤化和分類(如劃分敵我、忠誠度),使群體內部出現分裂,避免形成集體反抗。
三、極權社會如何剝奪個體主體性
法國社會學者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權力”理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框架來理解這一點。極權社會中的權力運作方式與監獄有以下幾點相似之處:
1 全景監控(Panopticism):福柯在《監視與懲罰》中提到的“全景敞視監獄”模式,正是極權社會的核心特徵:個體生活的每一層面都可能被監控,這種監視不一定是實際存在的,而是一種心理上的壓力,使人不敢違反規範。個體在持續的自我審查中逐漸喪失自由與自我認知,變成「自我監禁」的狀態。
2 規訓技術與意識形態控制:極權社會通過教育、媒體和文化對公民進行規訓,使其內化國家意識形態。個體的道德價值被重新塑造,甚至完全依賴外部權力來定義「對與錯」、「善與惡」。
3 創造分裂與孤立:極權體制利用恐懼、壓力和監控,破壞社會的團結。個體彼此間的猜忌和敵意使得群體無法凝聚,進而削弱了集體反抗的可能性。
四、極權社會的特殊性:對主體性的更深層影響
極權社會比監獄的控制更全面,因為它影響的不僅是身體自由,更是整個思想和精神世界。這是個全覆蓋的權力體系,極權體制控制的不僅是特定群體,而是整個社會的每一個成員,甚至包括私領域(如家庭生活)。在極權社會中,個體失去了共同建構價值的可能性,只能被動接受體制設定的「道德秩序」。極權體制通常利用強制性的儀式(如集會、游行)製造「表面上的團結」,但實際上公民內部是分裂和孤立的。
五、布爾迪厄的“文化專斷”概念
法國社會學者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 在其社會學理論中提出了“文化專斷”(cultural arbitrary)的相關理論,我以為可以幫助解釋上面關於極權社會性質的說法。
“文化專斷”指的是社會中的統治階級或主導群體,將其特定的文化價值、品味、標準和慣習視為普遍、客觀和理所當然的,進而賦予它合法性,並強加給社會其他階層。這種“專斷性”並非源於文化本身的內在價值,而是由權力關係所支持。
教育體系經常扮演文化再製的角色,將統治階級的文化合法化,並通過學校強加給所有學生。例如,學校課程中的語言、歷史、文學等內容,通常以主流文化為基準,忽視其他階層或群體的文化表達,這使得主流文化成為一種“象徵性暴力”(symbolic violence)。
“象徵性暴力”是文化專斷的重要機制。它通過看似自然的方式(如教育、媒體)強加某種文化價值,使受支配群體接受並內化其正當性,從而看不到不平等的本質。
在極權社會中,政府或主導集團會利用象徵性暴力來控制人民,這種控制不僅體現在對言論、新聞的壓制,也體現在對思想和價值觀的塑造上。極權主義政權經常通過教育、宣傳、媒體和公共儀式,塑造一個單一的意識形態,並使其看似不可挑戰。
這樣的做法使得人民在無形中被迫接受統治者所賦予的身份與角色,從而喪失了主體性,並對體制中的不公不義視而不見,甚至可能自願支持壓迫自己與他人的力量。
六、結語
我會做出以上的討論,其實是為了檢討當今的中國大陸社會,中共統治下的中國社會。我認為,中國社會是個專制體制的社會,甚至時不時表現出極權體制的性質。共產主義體制,在控制人民的手段上,往往是全方位的,這使其控制有高度效能。這種控制效能很可能也是其生產效能的重要支撐力量。但是,這種全方位的控制,也帶有濃厚的極權色彩,會使人民陷入一種囚犯困境中,人民會因此陷入馬克思說的“異化”(alienation)的處境中,也可以說是失去主體性的狀態。人民的自我意識也在這種狀態下被扭曲。人民作為某種意義的“囚犯”,普遍自我價值感低下,缺少自尊,而且互相鄙視。重要的是,人們可能並不意識到這是某種體制的長期效果,而認為這種狀態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但是,人的特質與關係卻被這樣的體制長期塑造成扭曲的、互不尊重、互不信任、容易互相鄙視的遺憾狀態。
久而久之,這些中國人的圈子出現了彼此勸說“遠離中國人”的奇異景象。那是長期異化處境下的結果,是人失去自尊,也失去彼此的互相尊重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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