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

我沒有細考蘇軾詩作編年與蘇軾年譜。大致來講，整個神宗朝，他都是不得志的，以貶放黃州為谷底，在此之前的幾年官場起伏多，申請外放，外放期間，有段時間還好，也很難受了。黃州遇還後，約有十年好運，其後更不堪了。

蘇軾-情牽 (定稿) 分類：隨性詩詞2009/07/10 08:41

 蘇軾-情牽

                                       原稿寫於台北

                                       July 8, 2009 多城改寫

                                       Dec. 23, 2013 多城定稿

本折體會了蘇軾那種不是情種的天性，卻有真情。在對妻，對妾兩方面都流露了真情。卻未必是你儂我儂。

蘇軾與朝雲

悼朝雲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吾元。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深勤禮塔中仙

蘇軾一生有三女。正室王氏死後，繼室是正室的堂妹。另有妾朝雲，也是王氏。若是當個事後諸葛亮來論命，蘇軾大概有剋妻命吧，三人均死於蘇軾之前。均為王氏。「人有悲歡離合」，想必蘇軾的感受最深。

我看蘇軾憶正室和妾朝雲是一顆心，兩樣情。這兩樣情又有別於李商隱對妻子和情人的兩樣情。我認為蘇東坡對於妾朝雲的情感有若孩子依賴母親。雖然朝雲比蘇軾小了十二歲，在後期流放期間，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的生活，這才有「傷心一念償舊債，彈指三生斷後緣」的詩句。推斷朝雲生命後期禮佛誦經，受到佛道影響深重。蘇軾悼亡詩中除了嘆朝雲早逝以外，都是佛語。其中最堪玩味的正是：「傷心一念償舊債，彈指三生斷後緣」。傷心一念償舊債說的是心酸朝雲生前念念償還蘇軾三生的債，有怨而無悔。隱含有她一直都如母親般照顧著蘇軾。彈指三生斷後緣陳述的是事實，也就是還了三生積欠，從此再也沒有緣的牽扯。蘇軾希望的不是續緣，而是斷緣。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太苦了，不願意朝雲來生和他依然有緣。彈指的意思和英文的at a snap完全一樣，指的是三生時間過得很快。這種欠債的想法最容易發生在妾的身上。原因在於沒有正式的名分，卻又付出那麼多。那是沒有可能沒有一點怨言的，卻因為情深，卻也無悔。不從這個角度來看朝雲和蘇軾的情感，就無法了解朝雲的心情。蘇軾的續絃在後日流放期間並沒有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只有朝雲。最苦的日子是妾而非妻和他度過。所以先談朝雲。有怨無悔的心情和無怨無悔是不一樣，卻更有人性。很多人憑自己想像，把朝雲塑造成才女加上美女。我認為這是無謂的想像。朝雲到了後來才略通文字。和蘇軾是沒有太多詩詞歌賦可以共感的，後期生命每日念佛，也未必長伴左右。但二人情感很深，朝雲也付出了所有來照顧這個大他十二歲的孩子----蘇軾。至於朝雲是不是美女，都是餘事，不必想像。我想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在今生不能給予很多，他心中想的就是三生所積竟然不堪如此，此生已了，來生希望斷緣。這樣的情感才是最深最深的。蘇軾所思正是如此。

朝雲和蘇軾的情感，也可見他所寫的另一首詞：

青玉案         蘇軾

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犬、隨君去。
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鴛鷺，四橋盡是、老子經行處。
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
作個歸期天定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

這首詞的元素有三：眷念曾在江南吳中的日子，希望能終老彼地，終究是夢，後日流放得更遠，終至於死於途中。念王維(右丞)畫中的吳地風景，思老子曾行經四橋。和這些情懷相契的是朝雲給他縫製的春衫，曾濕西湖雨。小蠻借用白居易詩句，讚所養美妓樊素(善歌)、小蠻(善舞)之小蠻，謂：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只是詩人白居易屢有名作，卻嫌俗氣，前不能比李白之才，後難望蘇軾之真誠與樸素。他想到的「小蠻」是朝雲，以及替他縫製的春衫曾讓西湖水珠濺濕了。後人寫白蛇傳遊湖戲辭云：一霎時(西)湖上天晴雲淡，柳葉飛珠上布衫，怕是詞客想到了蘇軾的青玉案了吧，那是西湖實景。蘇軾和朝雲的情感是日積月累的平淡，甚至困境生活，並非白居易的舞榭歌臺。後人了解蘇軾，要從真誠與樸素中看，他既不是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也非白居易的妻妾滿門。我們盡可想像朝雲是才女，她更可能是尋常女子，「小蠻針線」裡的小蠻縫製衣服，而非「楊柳小蠻腰」。蘇軾的不俗，盡在於斯！

*朝雲並非杜牧在張好好詩中描述的好好。也不是蘇軾刻意挑選的。是尋常女子的可能性才是最大的。

朝雲死時年三十四，蘇軾四十六歲。蘇軾死時年六十六。死於流放海南島，被赦回家途中。二十年期間，沒有任何記載再有涉及有緣的女子與照顧，卻也未必沒有僕人和女子照顧他。從男女情事角度來看，這二十年形同他自己孤獨渡過了。再也沒有「小蠻針線」，更無「西湖雨」再濕春衫。以宋代的地理來看，流放海南島等於是無期徒刑。去得回不來也。這就是千古才子蘇軾的命途。白居易說，人老了，就別吟詠花月，免得結了後緣。斷緣本是佛家的概念。蘇軾臨老，處在逆境，別說從來也不是情種，把李商隱放逐到海南島，大約也只能飲酒望月興嘆了。

 蘇軾與前妻王弗

憶亡妻

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這首詞，對照了悼念朝雲的詩，可以判斷他思念最深的女人就是他的前妻。這裡面當然也有客觀因素。因素何在？在於兩人是少年夫妻，彼此留下任何人無法取代的共處時光。這就使蘇軾在妻子死後十年，就算兩茫茫，也無法忘記。在夢魂無依時，回到了昔日舊居，看到了妻子在窗邊梳妝。這樣的情景使蘇軾連話都講不出來了，只有淚千行。相顧無言該是情感的極致。

他也想到，就算前妻的魂見到他，也許認不出來昔日意氣風發的他，而今吃了苦頭，受了罪，到處流放，成了塵滿面，鬢如霜的可憐人。十年的改變可以是那麼的大。在夢中，蘇軾從舊居又到了妻子的墳前：「明月夜、短松岡」，卻是「無處話淒涼」。淒涼的心情，不論是續弦或是朝雲都無法語共。假設蘇軾在夢中見到了前妻，所謂的話淒涼有可能不是言語，而是「淚千行」。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取代蘇軾的前妻。這就是這首詞真正的意義。而真實情況在他醒來後知道，妻子所在是千里孤墳。和他隔的那麼遙遠。

* 沒有女人可以取代蘇軾的前妻。對照來看，朝雲的有怨無悔也是理所當然了。

蘇軾這首詞，描寫的是夢境和真實的交變。在夢中他回到了舊居和妻子的墳前。而最令人感動的幾句話就是：明月夜、短松岡，無處話淒涼。也許在妻子面前，他才會淚千行吧。

對情感沒有深刻的體會，沒有經過人生坎坷十年以上的人很難體會這首詞的深刻。更無法了解拉住妻子的手，淚千行卻無語是怎樣的心情。若拿擅長寫情詩的徐志摩作品來和蘇軾這首詞來相比，徐的情詩難以勝過蘇軾這首詞。蘇軾沒有艷詞綺語，更無才子佳人心情，益見真情。

淚千行是沒有顧忌的相知和相守；彈指三生斷後緣，絕非此情可待成追憶，也不是蠟炬成灰淚始乾，蘇軾寫不出李商隱的詩句。不管對妻，對妾，他都沒有這種想像。尤其是斷後緣和李商隱的思念情人是很不一樣的情感。孰深？孰淺？ 我想這是兩範疇的情感，根本不能比較。若是真要比較，我認為蘇軾受佛理影響，比較不那麼痴吧。

然而寫生死兩茫茫的蘇軾當年，從沒有想到還有幾個十年他都是顛沛流離。最後死在道途之上，那才是更深沉的無語話悽涼，也無處話悽涼。

(本文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