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的窗外，對眼剛好是一棵綠樹。瞥著緩落的夕陽，混染著黃、紅色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讓忠伯無法好好地整理照片，那是他剛過世的亡妻。「天啊，黃昏還要多久啊？」忠伯用手掌擋住散射的陽光，透過指間看著窗外。

　　亡妻過世將近一個月，忠伯並沒有特別悲哀。孩子們都大了，也紛紛成家立業。細數自己活了七十九年，早就猜到相伴多年的兩人，終究有人要先離去。而今妻子先離開了，他想，或許妻子也正等著他。相信再過些時日。不會讓她等太久。

　　想起一個月前妻子斷氣之前，她坐在身旁的搖椅，一邊撫摸著懷裡的黑貓，一面哼著兒歌。而當忠伯再次來到二樓時，懷裡的黑貓早就不知去向。而妻子也深深地熟睡，不再醒起。

　　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忠伯伸手推了搖椅，嘎吱嘎吱的聲響彷彿妻子仍坐在上頭，彷彿又見得她唱著小曲撫摸貓兒。那隻黑貓是妻子半年前撿來的流浪貓，也是填補身邊孫兒不在的缺憾。貓兒也很貼心，從不曾見著這牲畜對妻子使性子，反而常對男主人的他不理不睬。但一隻公貓一個男人相處一屋簷下，倒也相安無事。

　　一個是最愛的男人，一個是最愛的貓兒。忠伯想著，不知道那隻小畜生跑那兒去了。

　　回頭繼續整理兩人長久堆積的相片。那一年開始妻子頭上冒出了白髮，大概是三十出頭吧，那時妻子剛生了老二。兩夫妻還為這事冷戰悶了一天。

　　「你看，」妻子說的猶在耳際：「真糟糕，我有白頭髮了。」

　　「哎呀……」當時壯年的他說著：「因為我們都老了啊。」

　　因為這樣的話，妻子就這麼冷落了他一天，連睡都沒能讓他好睡。後來年紀大了些，才領悟原來那是妻子撒嬌的話。

　　剛結婚時一直不懂妻子對他的愛，年紀漸老才越能體會，妻子對這家裡頭的愛是如此的深厚。

　　身邊的兒女到外地打拼，這年老的男人才懂得珍惜身邊人，也才將妻子的心看得明白。妻子過世後那些天，好好地跟兒女們聊了聊。也許是妻子的死讓他柔軟了，也許是妻子把愛都留給了他。

　　兒女們擔心孤身一人的父親待在家裡頭寂寞，紛紛要忠伯住到自個兒家裡一陣。可忠伯婉拒了外住兒女的請求。他想繼續待在這老屋子裡，那是他跟亡妻的回憶。所有的一切，都從這兒開始。他不怕寂寞，只是不想離開這兒。離開了，彷彿妻子歸來時便要孤單，也沒人為她迎門。

　　「老爸，」大兒子當時這麼說的：「媽過世了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拒絕的理由也太差了吧。」

　　「不，」忠伯笑著：「你們不會懂的。這只有我跟你媽才懂。」

　　回到現實的忠伯繼續整理相片，亡妻並不是很自戀自傲的人，而是相當虛懷若谷。寧願當他的小女人，也不願一人獨照。相本裡頭，她的獨照幾乎數得出來。幾乎都是兩人的合照，或與孩子們的合照。

　　到底妻子把什麼東西放進他的心中？整理相本這事，一直都是她的事，而不是大男人的他。冥冥中，似乎妻子交代他什麼。也因為這個念頭，總覺得妻子還在身邊守護著他。

　　外頭的夕陽還沒完全落下，偶爾幾片秋葉會穿過窗子，翩然地落在地毯上。看著夕陽濛濛地歇下，有光的所在也逐漸褪去色彩。

　　將要關上外頭一片黑的窗子，卻發現正和兩顆亮濛的珠子對著。那是久違的黑貓，離開又歸來的貓兒。忠伯看著那隻黑貓，他敞開窗子。

　　「原來你還活著啊！」忠伯開心地笑著：「進來吧，你一定餓著了。」

　　黑貓跳上搖椅，聳聳身子。

　　忠伯看著牠，也猜不到亡妻是要貓兒回來照顧他，還是要他照顧貓兒。總之……

　　「我老婆過世了……」忠伯說：「也沒回來看看，她惦記你得緊呢。實在唷，肚子餓了吧，底下還有你最愛的鮪魚罐頭。」

　　「這些日子跑哪去了囉？」忠伯說著走出門口，貓兒也跳下搖椅。踩著安靜的腳步跟上了他。

　　「好在你還沒死呢。」忠伯說著：「要不我可真的一個伴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