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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街七巷六號--屋中老少今何在 門外人車兀自流 |
◎亮軒 圖◎吳孟芸
爸,好久不見,您大去之後,已經有三十二個年頭了。我也老了,頭髮比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要白,卻總忘不了小時候
接到過一封您從國外寄來的短信,其中有一句話,您說司馬光平生不打誑語。我記住了,但總做不到,年近古稀,不打誑語的,真沒見過,可我自己決定,從此之
後,守著腰裡的口袋小心地過日子,不求誰,也不怕誰,為的是,再也不打誑語,不實在就不作為,七十歲的兒子要跟您說,我就這麼孝順您了,雖然您大概也沒法
知道。
這些天特別地想著您,想著您一輩子的窮,又加上晚年的困,成天就只好栽在研究裡,這是我的猜想。知道嗎?您在世的時
候,老有人反對您的說法,這個我也不懂,但是,為了最近的一點青田街七巷六號咱們家的事情,問了人,也有人主動跟我講,也上網看了看,這才知道,有愈來愈
多的證據顯示,你當年的發現跟理論是對的,但您已經走了三十多年了。您要不要大笑幾聲?那種經典的?
把父親的影子留下來
爸,您晚年最操心的事情,現在可有了些發展。台北市青田街七巷六號的咱們家,成了一個好像喚做文創什麼的,又叫黃金
種子什麼的,讓您知道,一定又說別胡鬧,實實在在幹了沒有?什麼黃金不黃金的。您打算窮定了也似,那回年紀還小的弟弟拿了把什麼電視節目給的扇子,上頭有
「錢來也」幾個大字,您氣得一把就給扯了,罵了幾聲混賬。爸啊,您要是還活著,怕不整天就罵這兩字兒。但是人家打算好好地把您的影子留下來,在稱做「青田
街七巷六號」這麼樣的地方。
當年只為了交不起房屋稅,您把房子送給了大學,讓大學交稅,就很得意。到了晚年,您的苦日子就來了,頭一批強迫退休
的教授,幾十萬就打發了,您拖著奧卡桑跟三個弟弟妹妹,半分錢的外快都沒有。但是,您最怕的就是「我怕大學不讓咱們住了!」是啊,總有一天咱們家的人得搬
出去,您大方嘛!但是您還好,拖了沒有幾年,一走了事,苦了奧卡桑跟弟弟妹妹,這麼好的一處宅院,沒有錢,是住不出個好樣兒的。奧卡桑在您之後十幾年也走
了,弟弟妹妹漸漸地把這兒住成了頹墻敗瓦,蔓草荒煙。是啊,他們終於搬了出去。您要是關心,您要愁死。
那年我把您從書房攙了出來,手一捏,感覺得到您長衫裡枯瘦的胳膊,扶著您穿過不知道多少年再也沒有客人的客廳,繞過
那幾張大概從光復後就再也沒有換過的沙發,原先的顏色是什麼,褪得一點兒也看不出,連表面的彈簧都頂了出來。在玄關,給您穿鞋,我蹲在地上,仰頭看了您一
眼,只見一身灰舊長衫,原先壯壯的,大鐵櫃般的魁梧早不見了,方面大耳瘦成了一張小臉兒。太久沒出門,白裡透黃,還安慰我說沒事兒沒事兒,交給專家就行
了,至今我也沒弄清楚是什麼意思?您笑著,臉上浮起密密的皺紋,乾巴巴的,也像您的笑,映著門口的陽光。那就是後來三十年一再見到的您了。上了計程車,到
了大學醫院,住進去,病體一天天地衰弱,我到底沒能把您接回來,沒能接回青田街七巷六號。爸,那個結果,我真沒想到。要不怎麼我都會帶著您一寸一寸地細看
這一處宅院,您自盛年而老而病而死的地方。我真不該逼得您傖傖遑遑地一去不回。
已然殘敗的歲月標記
您後來去過青田街七巷六號了嗎?生死相隔,我不知道。我是再也不回去了,您走了,那個家,對我就成了灰,什麼都沒
了。不得不回去,我總是站在院子裡,連台階都不想上,只跟其實早就很疏遠的家人說幾句話。誰也不想這樣,然而就是這樣。我知道家裡有些我年少時留下來的信
件、日記本兒、幾幅塗鴉、殘留的不成熟、又老惹您生氣的作品草稿,還有早年的一些書,大概等不到現在使用人整理,早就無蹤無影了吧?我倒無所謂,您的呢?
記得您有金質的學術成就勛章,還連著三色的綬帶,我問弟弟妹妹,他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還有您用毛筆寫的英文論文手稿,哪管只有一個殘片,也找不著了。我曾
經想要保留您的幾件衣裳,想起來的時候,奧卡桑卻已經把這些都火化一空了。您的手杖、放大鏡、打字機、還有不少應該很有價值的信件、包括愛因斯坦簽名的。
您的著作、一生從黑白到彩色的相片,都到哪兒去了呢?前幾天應他們黃金什麼的回去看看,屋子大體上原樣兒還有,東西,除了太老師矢部長克教授的相框,什麼
都沒了,要有,就是進了屋子感覺到您跟我們共同的歲月,苦樂相參,悲喜莫辨。已經很久很久不肯打這兒過,那樣的殘敗,讓我驚慌失措。
就是咱們家人都還在的日子,景色也常常變化。失業的姑丈,在院子裡圍上鐵絲網,隔成幾塊,用來養雞。來亨白、洛島
紅、澳洲黑,還有黑白相雜的蘆花,成群地養過,但是不走運,接二連三的雞瘟,連我們小孩幫著殺,都趕不上牠們一個個倒下死去的快速。院子裡養過七、八隻大
狼狗,因為老狗生了小狗,我們全家都捨不得讓牠們骨肉分離。您愛養花,曾經在院子裡搭起棚架,單是玫瑰就有十幾種,棚架上開的花都比湯碗還要大。您得意地
來回地走動,哼著胡亂自編的小調,南瓜子殼在花間道路上嗑了一條彎彎曲曲的雪白,楊家駱楊叔戲稱「馬路」。姑媽背著您抱怨說都花在花上,天涼了孩子的衣裳
怎麼辦?姊姊說我們就躲到花裡去。
您最討厭早上遲睡不起,自己起個大早,就在您講的「廊下」穿著大拖鞋走過去又走過來,踢踢拖拖的,讓大家都不能睡,
還放屁,好響!我們小孩兒躲在被窩裡偷笑。我們原先的小泳池不見了,但是我記得您在裡頭養的那麼多的睡蓮,紅黃紫白襯在墨綠的蓮葉上,清早綻放,黃昏收
歛,您穿著日本浴衣,坐在池邊兒,搖著一把紙扇,深沉的水裡魚影晃動,我們跟客人也在池邊看花看魚。那是我少見的您幸福的畫面,在我很小很小,姑媽他們一
家還沒有搬來的時候。
往後院通道上的青果樹現在成了參天巨木,幾十年了,都沒有再嘗到那些酸得人眼鼻都會縮成小籠包也似的果子了。您曾經
在花房跟院裡大樹上,用蛇木栽了許多蘭嶼帶回來的原生蘭花。許多是日本時代足立教授栽的小樹苗,到了我們住進去漸漸擴展得綠蔭蔽天。高高低低許多鳥巢,從
不避人,因為不傷鳥雀是我們的家風。那個時候巴掌大的,美得讓人恍神的蝴蝶總是一對對在花間飛舞,長夏的蟬鳴和著晚風帶著我們進入夜晚,那個時候,紗窗
外,又爬滿了許多不同花色,逐光而來的小瓢蟲,還有想要吃掉牠們的壁虎跟大蜘蛛。
重擁回憶的根據地
家人裡住得最短的就是我了,因為咱們處得不痛快。我走了,您高興的日子也不長,只有新婚的最初兩、三年吧?那就是您
一生僅有的俗世親情的享受了。頓然之間大學強迫第一批老教授退休,退休金幾乎等於沒有。奧卡桑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要用錢就跟您要,您,一個全身每個細
胞都屬於學者的老人,又有什麼辦法?有困難您也不講,直到真的跟我明講,其實,您已經病得不輕。在這個屋子裡,您早成了邊緣人,睡在書房裡,智力開始退
化,只能在屋子裡慢慢地挪動,但不能掙錢的男人,再老再傻也不行,窮,讓您困,更窮,讓您更困,也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腦子不明白,也許還好一點兒,否
則那個窩囊,讓一輩子要強的您怎麼受得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您的名字有幾個人記得啊?雖然很年輕便蜚聲國際,又接收台大,為學校奠定發展的基石,又成立了台大的地質系。您當然不在意這些,我們家的故事就該漸漸地從地球上消失,又有什麼關係?
記得有一天在早餐桌上我說新聞報導說某處地震死了多少人,您說,每天造山運動海底火山爆發,死去的生物就是這個數字
的千萬倍!大變動的環境裡,我們人類沒有辦法置身事外,您這麼說。您的論述現在讓人接受了,又怎麼樣呢?他們本來就該接受的。屋子是不是您的,大概也不能
依著產權來看吧?地質學家大結構的概念,動輒百萬千萬以至數億年,板塊推移擠壓,冰河時期的變遷帶來的氣候、洋流之變化,造成的生死起落,無窮無盡。我們
兒女也不是常常都想著您,我也老了,以後想著您的人會更少。那個青田街七巷六號的辦公室裡的人,說是要發展出一種稱之為馬廷英水餃的餐點,因為您盛年的時
候,一頓能吃七十個水餃。但願點這一色餐點的人,能夠體會您為了連續做研究,只想飽餐一頓,然後是好幾頓都不用吃,專心用功。也許您以後就是以能吃揚名後
現代社會,其他的,連我都不明白,還能談什麼?
您要是知道了有這麼些的變化,在另一個世界,一定會長笑不絕吧。但是沒關係爸,我們幾個人總有了個可以回味從前,懷念您這個很不一樣的長者的根據地。您說,咱們家是不是終於走運了,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