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後院有一棵蟠桃樹。向來對蒔花弄草沒興趣的我，之所以與蟠桃樹結緣，純粹是為了討母親歡心。

十多年前母親結束了在台灣的公務員生涯，退休後搬來美國與家人團聚。初抵異地，語言陌生，又不會開車，雖然有老公、孩子與孫女們的相伴，卻仍不解思鄉之情。

為了幫母親打發時間，我跟園藝達人鄰居買了一棵蟠桃樹苗回家種。

蟠桃原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仙桃」。相傳王母娘娘的蟠桃園有三千六百株桃樹，吃了成仙得道、長生不老。每年三月三號西王母誕辰之日，總會大開蟠桃盛宴，宴請為她祝壽的眾仙，稱為蟠桃會。

這種果皮深黃色，外型扁圓，底部帶點紅暈，像是被壓過的水蜜桃，皮薄肉細汁多，入口即化。因其外觀特殊，被美國人稱之為土星桃、飛碟桃、甜甜圈桃或甚至外星桃。雖然早在1869年就從中國引進加州，但是美國人卻一直到最近才大量將它混入沙拉，或者當作水果派、蛋糕及餡餅的食材之一。

樹苗剛買回家時，高度和當時還不太會說話的一歲小女兒身高一般。母親與我興致勃勃地在後院找了塊適當的空地，請工人把樹苗插入土壤中，再施些肥料，種下了我與母親生平的第一棵樹。平日忙於接送孩子的我，無暇顧及後院裡的蔬果花草，看護工作自然落到每個月來探望孫女一次的母親手中。

蟠桃的發育期據說要兩年的時間。兩個寒暑過後，小樹苗竄高了，長得有模有樣，枝葉繁茂，只是果子稀疏，零零落落地掛在樹上，看起來好不孤單！有一年請工人來修剪整型後，隔年蟠桃樹煥然一新，少說結了兩百顆果子。

隨著蟠桃樹開花結果，母親在美的退休生活也漸漸步入軌道。她參加社區的成人學校英文班，展開學習生涯的第二春。每早晨父親開車載她到學校，下午兩點下課後，她花個幾毛錢自己搭公車回家，花兩小時做作業，學習英語的熱誠與樂趣，滋潤了她異鄉生活寂寞的心靈。六年前，母親開始玩臉書，學著在iPad上看新聞政論節目，透過Line與台灣親朋好友們天天傳訊話家常，生活一下子熱鬧起來。

如同桃樹耐旱堅忍的特性，在南台灣府城長大的媽媽，來自一個雙親都不識字的文盲家庭。但是她從小好學不倦，以優異成績考進了成立於日據時代的省南女，畢業後又順利進入政工幹校，曾參與歷史上的八二三砲戰，在馬祖擔任作戰喊話員，可以說是「現代花木蘭」。

學生時期就愛美又擅長打扮的母親，在當時普遍貧窮的家庭環境下，發揮創意及美感，總能把自己穿得光鮮亮麗，氣質出眾。年輕時對品味的追求及興趣，後來在她升格成為母親之後，充分發揮出來。我小時候，母親喜歡看日本時尚雜誌，手又巧，找到喜歡的服裝樣本，她就連夜踩裁縫車，隔天，兩件可愛大方的童裝，就穿在了我和妹妹身上。

母親的創意也流露在她的廚藝上。年少時必須負起照顧弟妹、料理家務的責任，養成她燒一手好菜的本領。這套本領後來成為她對孫女表達自己細膩情感的最佳方式。兩個女兒最愛阿嬤的肉燥乾麵、炸豬排、醃小黃瓜、味噌三文魚。退休後有大把時間花在廚房裡的母親，後來學會了做甜點，偶爾將從樹上新鮮採下的蟠桃做成水果派，成了家庭派對上最受歡迎的點心。

近兩年母親因為糖尿病及高血壓的關係，飲食習慣被迫調整，年輕時從不吃甜食的她，反而變得像孩子般，有時會央我和妹妹幫她買餅乾、零食以滿足口腹之慾。歲月的流逝，加上長期失眠，讓母親的心情極度憂鬱。為了不讓我們擔心，很多事情母親埋在心裡，外表上仍光鮮亮麗的她，其實心靈正逐漸枯萎。

今年的母親節前夕，她突然四肢無力，緊急送醫後，進入昏迷狀態，在醫院及安寧病房裡躺了十七天後，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為什麼我的內心總是有一種混亂、慌亂，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我沒有生長在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我是插枝存活的人。」母親過世後，我們在她的手提電腦下發現一小張剪報，讀來讓人心酸。

自認為是插枝存活的母親，進急診室的那一天，卻對著父親、妹妹和我重複述說：「天父對祂的子女，絕對不離不棄！」讓我們確信她不再把自己當作無根的植物，在信仰裡，母親找到了可以扎根的依靠，也透過她當時有限的語言能力，要我們安心。

母親處處為別人設想，生前熱愛朋友，永遠拿出最純金的愛對待她周遭的每一個人，如同把自己的生命種成一棵蟠桃樹，在天地間成長、結果、發光。

往年每到蟠桃成熟的季節，我們會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要注意喲，看看蟠桃紅了沒？別讓松鼠吃了！」

後院裡一顆顆黃裡透紅、飽滿結實的蟠桃掛在樹上，正等著我們去摘，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