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莫非老師的一篇文章「欠彼此一個凝視」中，讀到每個人都像是一本書，而這世間存在著太多等別人來讀自己的作者，卻缺少主動去閱讀別人的讀者。她說，「在這紅塵滾滾的人世間，常覺得，我們欠彼此一個深度的凝視。」

     最近讀書會裡剛讀完瑪利蓮羅賓遜的《家園》。書中那位非常欠揍、卻又惹人憐惜的浪子傑克，讓我不自覺地想起家族裡也有這麼一號人物，多年來在人生道路上踽踽獨行，塵世中的載浮載沈，沒有為他帶來任何轉機。前幾天在電話上和母親談及處理家鄉房產一事時，這個人彷佛從世界遙遠的另一端又冒了出來。

    第一次發現舅舅的幽默感是那年夏天，我們帶著一歲半的大女兒回台灣。女兒紅嘟嘟的臉，胖胖的身子著實討人喜歡，親族鄰裡爭相搶著抱她、親她。舅舅站在人群外，望著一堆阿姨們搶人的可笑場面，說「啊喲，孩子都給你們抱臭了！」沒有人理他。

     昆明舅舅在家中一向獨來獨往，也像是隱形人。上頭四個姊姊，姊妹之間感情深厚, 但是對於這個弟弟，大家卻敬而遠之。 

     當年阿公阿嬤膝下有四個女兒，怕後繼無人，從好友那裡抱了一個兩歲的男孩兒回家，視如己出。無奈昆明舅舅自幼不愛念書，三天兩頭逃學，有幾次甚至把便當、書包丟了都渾然不知。小學勉強畢業後，考上一所私立初中，讀了兩年便輟學，跟在二姨丈身邊當水電工學徒。學了一身伎倆的舅舅，如果當初好好兒干，應該可以成就一番事業的。

     記得我讀高中時，有天下課在校園裡撞見趴在地上修水管的舅舅，打了招呼便立刻閃人，怕被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

     回家後心中的罪惡感一直揮之不去，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舅舅二十五歲時，經媒人介紹娶妻成家，總算穩定下來。沈默寡言的舅舅，始終不太敞開自己; 家族聚會裡，他向來是坐在牆角裡不說話的那一個。相較之下，有著一副渾圓身材、笑臉常開的的舅媽個性開朗，成了家中的開心果。她侍奉公婆不遺餘力，努力做一個好妻子。「昆明上輩子不知道修了什麼好福氣，才娶到這款某！」鄰裡間經常這樣稱贊舅媽。

     印像當中，舅媽為了融入這個家庭，用心良苦，也努力和每個人搏感情、建立關系。幾次和她單獨聊天，談起她和舅舅初次約會的情景，仍記得她臉上靦腆的表情，感覺得出來她是真心喜歡他，願意和這個男人廝守一生，用愛經營一個家。

     婚後第二年，有天舅媽身體檢查，查出乳房有異常硬塊。醫生一口咬定是乳癌，並且建議立刻開刀割除雙乳。醫生既然這麼說，家人不做二想，便讓舅媽進了手術房。沒想到手術後，醫生又轉口聲稱，先前診斷錯誤，並非乳癌。當家人提出質疑時，醫生竟然大言不慚地反問：「怎麼樣？難道你們真希望她得的是乳癌嗎？」

     母親回憶這段往事時，承認因為從未把昆明當作親弟弟般對待，弟妹的事當然也沒真正關心過，而造成嚴重的醫療誤診事件。

     我們欠舅舅一個凝視。

     或許因為家裡的人從未打從心底愛過他，導致舅舅性格中的孤僻與自卑，讓他即使婚後依然缺乏自信，夫妻間感情也漸行漸遠。舅媽無法忍受舅舅的我行我素，選擇到外面工作。後來在她打工的賭場內，認識了另一名男子，結果就像小說情節般，在一個萬裡如雲的日子裡，沒有留下只字片語，她離開了丈夫和三歲的幼兒。

     那段日子裡，舅舅怎麼走過來的，沒有人知道; 阿嬤心中千百個疑團不知怎麼解，好好的一個媳婦兒怎麼就跑掉了？幾個姊姊縱使心中有些疼惜與不舍，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安慰之情。

     我們欠舅舅一個凝視。

     兩年後，舅媽來了一封信，說對不起大家，請家裡的人原諒她。聽說她改嫁了。

     一事無成的舅舅，後來染上賭博的惡習，輸了錢甚至向地下錢莊借高利貸，情急之下還搞失蹤。黑社會的人一時找不到人，三更半夜到阿嬤家砸窗戶，威脅說如果再不還錢，要放把火把房子燒了。

     不舍得老母這樣被折騰，身為家中長女的母親，只好親自出面跟地下錢莊交涉，冒險跟親朋好友上會籌錢，按著地下錢莊的指示，將欠的款項分批在郊區的三個地方還。猶如電影中與黑社會打交道的場面，母親憶及還錢的驚悚經驗，至今講起來仍心有餘悸。說也奇怪，錢一還，舅舅隔天便回阿嬤家了。

     替舅舅擦屁股還債，母親說完全是為了阿嬤的人身安全。 

     成天渾渾噩噩度日，依舊一事無成。有次母親看到舅舅和他的兒子，窮到連吃飯的錢都沒有，父子兩人合啃一條香蕉。母親悲從中來，從腰包裡掏了些零用錢給這個弟弟。「很不忍心看他這樣，但是從小就不爭氣，旁邊人怎麼幫他？」母親感嘆的說。

     我們出國後，有關舅舅的事情都是從阿姨們那兒聽來的。雖然舅舅與阿嬤住在同一棟屋檐下，一個樓上，一個樓下，但他總是把自己和兒子關在小房間裡，無形中也把家人隔絕在外。聽說阿嬤過世前，舅舅把生前照顧阿嬤五年的印尼女佣肚子搞大了，還逼女孩子去墮胎.......

     自幼被領養的舅舅一直住在家裡，可是自始至終家人沒有認真的凝視過他; 除了他從小到大不斷犯的錯、欠的債、捅的樓子，養父母及姊姊們從不清楚他的內心世界，有著怎樣的痛苦與哀愁。

     這樣一個悲傷的靈魂，哪裡是他真正的家？

     身為舅舅的家人，我們欠他一個凝視。

     這世上沒有一個靈魂在上帝眼中，不是寶貴的。當我們願意深度「閱讀」並走進身邊人的故事裡，見證他生命中的悲歡離合，與他同作息時，愛的手跡才能改變一切，流浪的靈魂才能找到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