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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13 21:08:33瀏覽1137|回應8|推薦55 | |
今天早上奶奶對我說: "幫我寫封信給你姑姑。" 我還真愣了一下。 奶奶生育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她的這個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但是她的女兒,也就是我從未見過的姑姑,我只知道她跟家人鬧翻了,早已不相來往,因此,我好奇地問道: "你有她的地址?" 百病纏身已臥床一年多的奶奶嘆口氣說: "是她一個老同學前幾年告訴我的,我也有她的電話號碼,可是每次打電話去,她一聽是我,馬上就掛斷電話,唉,從她十八歲那年走出這個家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於是我邊聽邊寫: 親愛的女兒,都已經十三年了,妳還生我們的氣嗎? 我知道我衰弱的身體已經快要撐不住了,因此,我希望在死前向妳做最後的懺悔,這是一個過遲的懺悔,當年,當妳父親對妳做出禽獸不如的欺凌時,我早就該挺身而出,與他抗爭,但是,我太懦弱了,沒有盡到保護妳的責任,我這樣一個卑賤無能的農家女,不敢請求妳的原諒,這是一個懺悔,一個臨死母親的含淚懺悔。孫兒代筆。 我呆呆望著淚流滿面的奶奶,驚心地幾乎答不上口,過了半晌才擠出一句話: "爺爺強暴姑姑?" 奶奶點著頭含淚說道: "我瞞了一輩子,老怕傳出去讓人羞辱我們,而且你爺爺脾氣暴躁,我敢吭一聲就挨他打,現在我反正也活不久了,我就告訴你實話吧,你姑姑十六歲那年第一次被爺爺強暴,那天你爸爸媽媽帶你出門看醫生了,我從牛寮工作回來,你姑姑向我哭訴,我沒有勇氣去責問你爺爺,只是默默不語地陪著她呆坐在房間裡掉眼淚。在你爺爺的暴力下,你姑姑變得沉默寡言,直到有一天,她把房門反鎖起來不讓爺爺進去,於是發怒的爺爺從院子裡把你姑姑房間的窗子打破,打算從窗外爬進去,你姑姑猛地打開房門,指著站在客廳的我說我恨你們,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們,然後就跑出家裡,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的奶奶開始喘著氣斷斷續續地咳著,我抓著她的手安撫她道: "奶奶,我會把這封信寄給姑姑。" 正說著,房外傳來開門的聲音,是爺爺跟爸爸做完農務回來了,我趕忙把信藏入口袋裡,我知道,粗躁的爺爺如果看到這封信,肯定會暴跳如雷,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總是嘮叨這個抱怨那個,誰敢頂嘴,他就拳打腳踢,像一隻憤怒的野獸。 我們家這個農莊就像是一個封建王國,爺爺是國王,正確地說,一個專制殘暴的國王,奶奶是一個極其溫順善良的傳統女性,不僅服從有若暴君的丈夫,而且是一個刻苦耐勞的農婦,她每天的任務就是為家人而活,服伺丈夫,照顧孩子,還要幫助丈夫做農務,而照顧我這個孫子也有十六年了,尤其是我的母親在我三歲那年因車禍逝世以後,家中就只剩下奶奶一個女人。 我的父親與爺爺是一個極端的對比,他內向、溫吞水的個性幾乎不存在一絲爺爺的粗暴影子,每天與咒罵吆喝的爺爺一起從事農務,他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默默無語狀,可以這麼說,他與爺爺維持著一種平行不相交叉的關係,更正確地說,他內心裡的那座訊息台,已失去了接收傳送訊息的功能,因為天線沒有拉出來,他這種閉鎖心靈的真空狀態或許正是為什麼年屆三十八的父親到今天仍能跟爺爺肩並肩地共同維持農莊的業務。 只有一件事會讓他驟起眉頭流露出不悅的表情,那就是當爺爺拿起棍子無故抽打畜寮裡的豬牛,或是自娛地拿著鋤鈀追殺農莊裡的貓狗時,他偶而會用一種不直視爺爺的自語方式喃喃說道: "放了它們吧,放了它們吧。" 興致正上頭的爺爺當然沒有聽到父親的低語,一勁地只顧玩著他暴虐動物的遊戲,聽到父親這樣的自語,總是偶而站在他身邊年幼的我,我有時會驚恐地緊抱著父親的大腿輕輕抽泣,有時則抓著父親的手猛搖著,希望他能制止爺爺的暴虐遊戲,而父親,除了這種偶而驟起眉頭的自語,只是面無表情地木立著。 在我逐漸成長的過程中,曾經有那麼一日的那麼一刻,我有若看到滿天烏雲裡閃露出一絲微光,這絲微光忽明忽暗地對我閃爍著信息: 走吧,走出這個黑暗的天地,再也不回頭。 也因此,我在我就讀的職業學校選擇電訊科系,一個跟爺爺、父親的家傳農業毫不相干的科系,目前我正在一家電腦公司做學徒,我勤奮地學習、工作,希望兩年後能夠因為優良的表現受公司正式雇用,兩年後我將滿十八歲,成年的我將永不回頭地走出這個黑暗的農莊。 不久前我曾經向父親透露這個計畫,他雙眼隱隱閃著淚光拍著我的肩膀說道: "走吧,兒子,趁著你還年輕,勇敢地去做你真心想做的,我這輩子錯過太多該做的事,你的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因你而驕傲。" 這樣流露感情的父親是我首次見到,而這樣提起母親,也是我的第一次經驗。 "母親" 在這個家裡一向是個禁忌的話題,小時候我曾經問過 "母親在哪裡" 這樣類似的問題,父親總是抱著我無語地搖著晃著,似乎要搖走他內心無言以對的不安,而如果是爺爺聽到這樣的問話,他會突然暴瞪著眼睛破口罵道: "自找麻煩的臭女人!" 我當時小小的心靈已經早熟地體會到,在這個家 "母親" 是一個禁忌,隨著時光的流逝我早已習慣絕口不提 "母親" 的規則,而沒有母親的十三年裡,父親也從未再與任何女人交往過。 自奶奶生病臥床以來,她總趁著爺爺、父親不在家的時候,跟我聊一些過去的往事,彷彿想在最後短暫的殘生,把她尚未了結的缺憾做一個補充,因此我真覺得驚訝,當她昨天這麼告訴我: "你父親並不總是沉默寡言,他年輕時挺會說笑呢,每到週末,與朋友們騎著摩托車出去兜風,那副清爽的風采還真吸引了許多村裡的女孩。" 我忍不住追問下去: "我媽媽跟我爸爸是相愛結婚的嗎?" 奶奶答道: "他們可真相愛極了,個性雖然不太一樣,但是你媽媽的直率性子正好彌補你爸爸的溫順。" 說著奶奶臉色逐漸黯淡了下來,欲言又止地嘆口氣說道: "唉,說真的,你媽媽是個好女人。" 如果不是看到奶奶半閉著眼睛的疲倦神態,我真想繼續追問一些父母的過往。 而今天,在這個叫我更驚訝的今天, 對我原本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名稱 "姑姑",突然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原來姑姑是這麼離家出走的,算一算時間我當時才三歲,正是母親車禍身死的那一年,那應該是一個狂風暴雨的一年,而我卻無法在記憶裡搜尋到這段往事的任何點滴,今年十六歲的我應該有權力也有義務了解這樣一個被掩埋的家庭悲劇。 於是這天晚上,我滿心跳動著年輕人仗義勇為的不滿,近乎生氣地質問父親道:"奶奶已經告訴我姑姑離家出走的真正原因,我現在想知道的是,為什麼姑姑受爺爺強暴兩年,而你跟媽媽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父親呆望著電視銀幕,過了半晌才幽然答道: "我們起先以為姑姑的沉默憋扭是青春期的一個自然現象,問奶奶,奶奶只是紅著眼圈一言不語,後來你媽媽忍不住,趁著姑姑上學的時候,到她房間偷看日記,日記裡儘是悲觀厭世的言詞,但是卻沒有任何確實線索,於是那天,就是奶奶對你敘述的那天,一個我永遠無法忘記的日子.........。" 父親頓住,呼吸逐漸沉重地說道: "那天我們都很激動,尤其是你媽媽,生氣地責備著才從窗戶爬進姑姑房間的爺爺,醉酒醺醺的爺爺猛地刮了媽媽兩巴掌,我跨上前擋在媽媽前面,跟爺爺爭吵起來,過了一陣子才發現媽媽不在了,問奶奶,奶奶說媽媽開車出去找姑姑了.........。" 父親開始抽泣著,近乎哀嚎地說道: "於是,她就在路上撞車了,我趕到醫院時,她用最後一口氣對我說帶著你離開這個農莊,不要再回來。" 父親顫抖地抓住我的手說: "可是,我除了務農還能幹什麼? 我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姑姑,兒子,努力上進,能走的時候就走,不要再回這個地獄!" 從這一天開始,我每天下午從實習公司回來以後,除了陪奶奶以外,我總是避開爺爺躲到自己的房間裡,因為我不知道如何面對爺爺,我不知道能否控制得了內心澎湃的憤怒。 說實在話,爺爺的暴虐行為,我雖然經歷過無數,但是至今回想起來,他從未直接傷害過我,是因為老年人對孫兒輩的寬容天性? 但是不管怎樣,我無法原諒他強暴親身女兒的野獸行為,而因他的暴行導致的母親之死,也叫我無法找到一個圓滿的答案。 就這樣子過了一個星期,這天晚上,我跟父親正在廚房清洗碗盤,突然聽到奶奶房間傳出不尋常的聲音,我跟爸爸連忙放下碗盤,趕著跑進奶奶房間,看到地上躺著一把摔壞的椅子,爺爺手上正抓著一根椅脚,捅著奶奶的肚子,怒聲罵道: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教訓我,女兒是我生的,我要幹什麼就幹什麼,還要我去跟她道歉! 你病到腦袋已經爛掉了,我看我早點送你上西天吧。" 一面說著一面用手上的椅脚使力捅撞著奶奶。 奶奶痛得哎哎叫著,我跟父親幾乎同時衝上去攔住爺爺,父親順手搶過爺爺手上的椅脚,一下、兩下地捅撞著爺爺的胸部,直把他逼到靠牆站著。 父親兩眼冒著火花瞪視著爺爺,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你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父親,你,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今天是我們算總帳的日子。" 說著舉起椅脚朝著爺爺就要打下去,站在旁邊的我及時抓住父親的手臂,我望著父親,父親望著我,我們互望的視線在這剎那間交流了十幾年無語的家庭恩怨。 淚水滴落在我的臉頰上,淚水滴落在父親的臉頰上,輕輕地,我對父親說道: "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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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