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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自白之五: 早凋的鬱金香
2008/12/19 18:56:18瀏覽988|回應5|推薦48

下了班,正推著單車走在人行道上,突然看到走在馬路對邊的妻子,她手上提著一個購物袋,挺著懷孕六個月的大肚子,正緩緩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我放慢了腳步,用一種近乎第三者的眼光望向馬路那一頭,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在這短暫的剎那間,我突然感覺,走在馬路對邊用屁股撐搖著大肚的妻子,恍若母親的複印體,或者可以這麼說,妻子與母親似乎是兩個重疊的影子。

可是,我黑髮黑眼的中國妻子怎會跟我的奧地利母親相像呢?不,她們的外貌毫無共同點,而且她們的個性也差別極大。

跟我的中國妻子梅梅認識,是因為我被公司派到中國北京工作。我跟其他在中國任職的外國人一樣,住在好地區的好房子裡,購物上嶄新超級市場或是華麗的百貨公司,吃飯到昂貴的高級餐館,假日到健身房鍛鍊肌肉,或是到網球場打網球,跟我的妻子認識就是在網球場認識的。

我在網球場看過她幾次,約了她一起打網球,上了場才發現她連拍子都不會拿,問清楚了原來是個女服務員。

我的奧地利女朋友反正不在身邊,我孤家寡人住在中國,正好需要個伴,她倒也挺大方的,跟我約會第二次就上我公寓跟我做愛,過了兩個星期她就搬進我的三房大公寓跟我同居了。

我跟我當時的奧地利女朋友一個星期打一次電話,我打電話時說的都是德文,只會說英文的她一句都聽不懂,就算她能聽懂也無所謂,她像是一隻哈巴狗,我叫她坐下她就坐下,叫她閉嘴她就閉嘴,我們做愛的時候,我叫她這麼抬她就這麼抬,叫她那麼扭她就那麼扭,有時我會在突發的性異想下,叫她蹲在黑夜的路旁灑尿讓我觀賞,她也照做,不發一句怨言,她那對中國式的鳳眼,總是似笑非笑地,換了我奧地利女朋友豈不鬧翻了天。

我從小就是怪脾氣,我生氣的方式除了偶而大嚷大叫外,比較經常的是,掛上一張無表情的面具,任何一點稍不如意的芝麻小事,可以讓我掛著這張面具憋扭個好幾天,我當時年輕的母親受不了我的怪脾氣,在她又回復上班以後,就把我交給婆婆帶,那年我三歲。

聽婆婆說,我剛搬到她那兒住的頭幾個月,白天憋扭著幾乎不說一句話,晚上睡覺時卻像火山爆發似地哭鬧不已,躺在床上又捶又踢地尖聲嘶喊,直到疲倦的雙眼不自覺地沉沉閉上。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雖然已無法追溯到這段幼兒時的模糊往事,但是直到今天,如果我生母親的氣,而正處於一個拒絕與她溝通的階段,我就會在夜裡夢到,我在一個無色彩的灰濛濛的真空裡墜落著,沒有聲息,沒有人影,我就這麼墜落著,無底無盡地墜落著........。

這是一個在我生命過程中經常重覆的夢,成年以後,我有時從夢中驚醒,會不由得自問著: 為什麼沒有人伸出雙手接住我?

在婆婆家被奉伺的像個小太爺的日子,對我來說,是一段算得上美好的回憶。我又搬回家裡跟父母同住,是我上了中學以後,因為父母買了一棟大房子,這時家裡已經多了個差我七歲的弟弟。

弟弟個性溫和,對母親來說,不僅不是個負擔,她就像是個發光的聖母,把儲藏在心底的母愛毫不保留地灌注到弟弟身上, 而我,總是一如往常般地掛著一張面具,表現出一副毫不在乎的酷樣,雖然我心底經常有一種隱約的針刺痛感。

有時我也試著用我的酷方式討好母親,說她今天燒的菜好吃,或是她新買的皮包挺漂亮的,但是我說的話,總是從她的這隻耳朵進去,又從她的那隻耳朵出來,我們之間缺乏互相感動的激情以及互相共鳴的韻律感,因此,我們也無法唱出共同的歌曲,每當她話裡的一些無意或有意的小渣刺了我,我就把溝通的管道驟然給關了,沒有人能透視我內心的喜悅或憤怒,而直到我又把管道給打開,經常已是一兩個月以後了。

我跟梅梅去過她北京的父母家,梅梅跟我說,她父親是政府某單位的雇員,媽媽是牙醫,也因此我真不懂,為什麼政府單位的雇員跟牙醫會住在這麼一個破爛的房子裡,連個自家的廁所都沒有,而那個在院子裡的公用廁所,打死我我也不會再進去,也因此在我居住北京的七年裡,我只去過她父母家三次。

網球場有個梅梅的女同事跟我暗示過,梅梅的母親其實是在牙醫診所打雜,我想了想,她母親是或不是牙醫,與我毫不相干,我倒覺得,這樣一個卑賤家庭出身的卑賤中國女人,肯定會對我徹底服從,像我這樣一個脾氣難捉摸的男人,雖然長得俊美,卻很難束縛住歐洲女人的心,我攏攏總總交了近二十多個女朋友,沒有一個留得住,有的說我太專制,有的怪我太自私,我最後一任奧地利女友雖然老責怪我一顆心冰冰冷冷的,可是她居然跟我交往了近三年還沒分手,大概是因為我後來到了中國,距離之美使人忘了日夜相處時的醜陋吧。

當我奧地利女友說要到中國看我時,我揣度著該如何擺平這兩個女人,起先打算讓梅梅冒充我的佣人,但是想一想,我奧地利女友精明得很,肯定瞞不過她,於是就叫梅梅回父母家住兩個禮拜,等我奧地利女友走了,她再搬回來。

我請了兩個禮拜假,陪奧地利女友逛北京,遊長城,還飛到海南島像渡蜜月般地住了五天,這些我全讓梅梅知道,不是我對她誠實或是尊重她,而是我認為,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是我的權利,如果梅梅不高興,她儘可走路。

梅梅雖然不發一句怨言,但是我看得出來,她把滿心的哀怨全都隱藏在那一對似笑非笑的鳳眼裡。

與我的母親相比,母親那種叫我厭惡至極的口無遮攔的批評或是話裡帶渣的諷刺,全都沒有顯現在梅梅身上,我想,這可能就是為什麼,我在離開中國回奧地利之前,會跟梅梅結婚的主要原因,而且我畢竟也已三十五歲了。

回到奧地利以後,生活方式當然跟在中國時大不相同,在中國領的薪水比在奧地利高,而中國物價卻比奧地利低,也因此在中國過的日子幾乎像個小國王一樣,在中國我如果給梅梅一兩百塊歐元零用錢,她就感激地咪笑起兩隻鳳眼直說謝謝,我知道她總是把一部分的錢拿去補貼她的父母了,我倒也不在乎,我甚至有一種自我膨脹的感覺,覺得自己是一個援助窮人的善人義士。

而回到了奧地利以後,我的薪水又降低到原狀,但是物價卻比中國高出很多,因此我現在每個月給梅梅四百塊歐元當買菜錢及零用錢,可以說恰好用完不剩一分,也因此她不可能再有剩錢補貼她在中國的父母,她曾經問過我可不可以定期寄些錢給她的父母,我反問她: "你認識我之前,你跟你父母是怎麼過活的? 而且,你不是說你母親是牙醫嗎?"

她一如往常不發怨言,但是她開始利用中午的時間,到一家附近的中國餐館打零工,賺的錢自己省一些,另一些就寄給中國的父母。我並不很滿意她這麼做,因為對我來說,中國餐館的工作屬低下階層,但是只要她不跟我多要錢,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跟她計較了。

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說她懷孕了,我還真大吃一驚,問道: "你不是跟我說你在吃避孕藥嗎?"

她膽怯地幾乎不敢直視我,回道: "我是吃了,可是還是懷孕了,對不起!"

我幾乎懶得浪費唇舌跟她討論為什麼會懷孕的原因,簡單一句話: 愚蠢無能的女人!

我也無法想像我將為人之父,有若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雖然是個溫雅的男人,但是在我的眼光中,他只是母親的附屬物,既無個性又無權威,當我決定娶梅梅為妻的那一天,我已經知道,在我建立的家庭裡我將是唯一的權威。

因此,梅梅未經我許可卻已懷孕的事實,令我感到極其不滿,從她告訴我懷孕的這一天開始,我驟然關掉了與她溝通的管道,每天早上我起了床,默默無語地吃完她為我準備好的早餐,就騎著單車去上班,晚上下了班回到家以後,默默無語地吃著她為我燒好的晚飯,吃完晚飯以後,我默默無語地看著電視或是玩電腦遊戲,晚上睡覺時,我有時就用手淫的方式自我滿足,躺在我身邊的梅梅會轉過身去,背對著我低聲飲泣,我心裡總是充塞著一股無以言喻的報復快感。

說實話,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在報復什麼? 從小心底一直就存在著一股蠢蠢欲動的恨意,恨意逼迫著我在日常生活裡用直接或間接的報復手段對待身邊的人,每次達成了一次報復行為,就油然升起一股痛快的自我解放感。

我曾交往過的二十幾個女友當中,有些說,我恨我的母親把幼年的我交給婆婆帶,有些說,我恨我的母親愛弟弟甚過於愛我,而今日的我卻自問著,或許我恨梅梅的懷孕又將讓我經歷一個重複的母子糾纏情結?

或許我根本就恨那不斷重複的夢境,恨那夢裡無人伸手接住墜落的我。

而如果無人伸手接住墜落的我,我何需伸手去接住墜落的他人?

梅梅的肚皮逐漸膨脹,我依舊沉默著,梅梅也沉默著,只是她在沉默中逐漸地會有一些自言自語的舉止,在她懷孕五個多月的某一天,我們的家庭醫生打電話告訴我,梅梅患了輕微的憂鬱症,於是我又打開了溝通的管道,好像過去那一兩個月的冰寒從未存在過似的,我問她: "醫生已經知道是男是女了嗎?"

她乍然從呆想中回醒過來,用那一對似笑非笑的鳳眼怯怯地望著我說: "對不起,你在跟我說話嗎? 我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真對不起!"

每次我們進行的簡短對話裡都夾雜著她連聲的對不起,我雖然享受著權威的滿足感,但是同時卻對她這種毫無個性的謙卑狀感到無比厭煩,我不得不承認,母親的自以為是的果斷個性,是一種撞痛我的心卻叫我無法抵抗的吸引力。

推著單車的我依舊尾隨著走在馬路對邊的妻子,望著用屁股撐搖著大肚的妻子,我一步步走著,同時推演著我的看法,乍然間有若靈光閃過般地,我得到這麼一個我自認為合理的結論: 外貌、個性極端相反的妻子跟母親,會成為兩個重疊的影子,原因在於,她們都是母親。

由於我與母親之間糾纏不清的愛恨關係,使我對逐漸走上母親之道的妻子感到無比的反感。

我忍不住自得地對自己說道,你的推理腦袋可真行呢,我的推理腦袋又繼續這麼說著,你只要對梅梅閃露那麼一絲笑容,她就會感激地以為天賜給她一個大恩,於是,我快速往前走了幾步,好玩似地做著實驗,我對著馬路對邊的妻子笑喊道: "梅梅!"

提著購物袋的妻子訝異地轉身望過來,一個笨重的步伐閃了個空,從高一台階的人行道上摔到車行的馬路上,一輛車緊急剎住,我趕忙越過馬路跑到梅梅身邊問道: "你哪裡痛嗎?"

梅梅皺起鳳眼間的眉頭說道: "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在醫院裡,梅梅失去了保不住的胎兒,我離開醫院時,梅梅還在麻醉當中沉沉睡著。

大清早五點多的時候,我被電話鈴吵醒,是醫院打來的,梅梅一個小時前把自己反鎖在醫院的廚房裡,用水果刀割腕自殺,被發現時已經過遲無法挽救了。

我呆呆望著窗外濛濛的晨霧,灰茫茫的,恍惚又掉入了夢裡,夢裡我正無底無盡地墜落著,沒人伸手接住我。

是的,梅梅,沒人接住我,也沒人接住你,這是殘酷的事實,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活著 ,自私地為自己活著。

可是,我會為你安排一個體面的喪禮,在你的墓碑上,我將這麼寫著: 一個中國女人之死, 早凋的鬱金香。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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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blackmoon&aid=2479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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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影響大?
2010/12/11 07:35
在你的小說裏時常糾纏著人倫親子之間的複雜關係,讓我對於到底誰是影響子女的關鍵人, 父親還是母親?

老伴的兒子是在醫院一出生就領養,他的親生父母是吸毒者,母親連孩子的面都沒看一眼,更別說抱過,老伴常說打從醫生手中接過兒子的那一霎那,從不覺得這是領養的孩子,因此他是在一個完全受寵愛的環境中長大,老伴以兒子和家為主,從小讓兒子學游泳,打冰棍球,假日全家去滑雪度假等等,理論來說,兒子的成長應該順利啰?一點兒也不,他還是成了少年吸毒者,以老伴的是非分明的個性,最終只有請十七歲半的兒子自立門戶。

我們時常探討到底是Nature影響人格,行為還是nurture更具威力?似乎我們仍沒有找到合理的答案。你說呢?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10-12-11 20:16 回覆:
我想,幼年生長的人、事、物,對一個人會造成終生難以抹消的影響力,而影響者可能是母親,可能是父親,可能是爺爺、奶奶……。但是我想,基因遺傳應該也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當然,沒有所謂的吸毒基因,但是或許有性格上的類似傾向,例如容易上癮之性格?

不管怎樣,Happy Texan敘述的故事令我深思不已。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芭芭辣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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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的
2008/12/22 12:32
自大洋鬼子,其實是個自卑的蠕夫。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08-12-22 18:45 回覆:
可愛的芭芭辣,

這個我認識的奧地利男人,

對待歐洲女人也是一樣的可惡,

只是歐洲女人不吃他那一套。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quiqui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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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變態
2008/12/21 03:17
一個自虐, 我想兩個是半斤和八兩...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08-12-21 19:08 回覆:
變態(半斤) + 自虐(八兩) = 一個噁心窩囊故事

說得一點都不錯。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Catlike Cathy(文字遇)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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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因男人一時的眷顧發光發熱 .....
2008/12/20 19:24

卻也因男人的殘忍冷酷逐漸失去自我,

難免終將走向毀滅一途。

女人不壞,

男人就賴!

不是嗎?




Sharing life,sharing smile!

Catlike Cathy(文字遇)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08-12-20 19:55 回覆:
親愛的似貓之貓,

你的留言,是一個驚喜!

我認識故事中的男主角,早就想寫他的故事,

但是總覺得整個故事挺噁心窩囊的,

 男人噁心,女人窩囊,

可是中國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窩囊"的女人,

黏著"富有"的外國男人,拼命想出國呢。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PinkCottonCandy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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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12/20 10:46

兩個心理不健康的人 = 一齣人生悲劇

Sad!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08-12-20 19:38 回覆:
親愛的粉紅棉花糖,

沒有犧牲者,就沒有殺手,

因此,

殺手 + 犧牲者 = 一齣人生悲劇

也就是中國俗語: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