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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1/16 02:32:44瀏覽1190|回應5|推薦70 | |
我滿腦子不斷迴轉重複著妻子對我說的話,像跳了針的唱片,唱著一首唱不下去的歌曲,卻不由自已地重複著這首斷裂的歌曲。 我跟妻子孟妮結婚十四年,十四年平凡的婚姻,沒有驚心動魄的波濤,也沒有跌入谷底的低潮,對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來說,平凡的日子就是一個最大的幸福。 跟妻子認識是在我三十歲生日的慶生會上,她隨同我的朋友湯姆一起來參加宴會,他們兩人同是藝術系的高材生,湯姆專修繪畫及設計,孟妮則以雕塑為主業,金髮披肩的湯姆跟染了一頭烏黑肉鬆捲髮的孟妮,站在群眾當中就像是一對在黑空中閃爍的耀眼星子,磁鐵般地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 當時仍單身的我雖然也多少著迷於孟妮的風采,但是並沒有超越自我限度的非分之想,我深知,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大學讀的是經濟系,畢業後順利地進入銀行界工作,過的是安分守己的平凡生活,我並不是那種喜歡征服,而高立峰頂仰空狂嘯的自我表現人物,我寧可隱藏於泛泛眾生之間,沒有特殊的色彩,沒有突顯的個性,與我見過幾次面的人可能記不清我的長相,或是忘了曾在哪兒見過我,對我而言,這不但不是一種困擾,反而是一種自我保障的安全性。 是的,"安全" 是我生活的軸心,我開車從不超速,我不抽煙,只喝少許酒,我每個月按時繳納帳單,給銀行顧客總是做保守性的投資建議,跟我相處久的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感覺到,我像一個不發吸引力也不發排斥力的中性體。 大概就是我這種沒有正負相抵觸的平和個性,吸引了與湯姆分手以後的孟妮,她這麼對我說: "我是在狂風暴浪中冒險的小舟,而你是我平靜的避風港。" 事實上,我並不很清楚,孟妮與湯姆交往關係的始末,我只知道喜好浪跡天涯的湯姆,在孟妮懷孕三個月後去了澳洲,一整年不見人影,孟妮打胎是我陪她去的,孟妮在沮喪中是我安慰她的,然後孟妮住進了我的公寓,我們之間維持著半似朋友半似情侶的關係。 "情侶" 的定義當然因人而異,對我來說,無風浪的平靜以及互相信賴就是一種愛情,孟妮如何定義愛情,我並不很清楚,我只是認真地相信,孟妮真的厭倦了狂風暴浪的起伏不定,而我正是這樣一個提供她寧靜生活的避風港。 有那麼一天,當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的一個廣告插播時,孟妮說: "我們哪天去結婚吧?" 我回道: "如果你喜歡,有何不可?" 於是我們就結婚了,結婚的前一兩個星期湯姆回來了,我不清楚他怎麼知道我們結婚的事,也許是孟妮告訴他的, 我並沒有追問孟妮,我認為吃醋、忌妒是一種非理性的行為,反正大家都是朋友,何況湯姆在我們結婚一個月後又回澳洲去了。 我們結婚不久孟妮就懷孕了,女兒誕生時我也在產房裡做準接生爸爸,當醫生把濕溜溜的小娃放在我懷中時,我一向平穩的心砰砰急跳著,眼眶竟然濕潤了起來,對著躺在床上的孟妮我忍不住滿心激動地說道: " 我們的女兒長得真像你, 漂亮極了, 感謝老天,賜給我們這麼可愛的小生命!" 小生命一日日地成長,變成了一個甜蜜的小姑娘,小姑娘一日日地成長,變成了一個秀麗的小少女。在我每日與數字為伴的銀行職業生涯裡,我秀麗的小少女是沙漠裡的仙人掌花,雪地裡初冒花苞的雪鈴鐺,春季嫩草叢中一片又一片的勿忘我藍色花海...............,我單調的生活節奏可以在剎那間化為柔和的雲朵,變化千種地迎合女兒千種的嬌媚,我的理性裡的非理性面,因女兒而甦醒,為女兒而躍動,我常常這麼想,女兒一方面挑起我內心壓制的感性,另一方面卻壓制孟妮難以收攏的浪情,因此女兒就像是我跟孟妮之間的一顆恆星,少了這顆恆星,我們早就在偶然的交會之後,互相遺失在宇宙的無邊無際裡了。 我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就是這麼順著軌道圍繞著恆星而行,我從小職員逐步上升成為今日的銀行主管,孟妮在成人教育學校當雕塑科教員,我曾經想過再生一個孩子好讓女兒有個伴,孟妮卻以一個女兒為足,一向理性的我當然不會堅持孟妮做她不想做的事。 而理性的我當然也盡力支持孟妮想做的事,因此當孟妮因祖母過世承繼了一筆為數不小的遺產,而想獨立創業開一家藝廊時,我提供了孟妮許多有關投資的建議,並協助她取得銀行低利貸款。 當藝廊正在整修裝備期間,湯姆回來了,孟妮打算在藝廊開幕日展出湯姆的畫作,每當我順路到藝廊看孟妮時,總看到他們兩人在藝廊裡忙碌地籌畫著開幕前的準備工作,好像一對從未分手的伴侶,從孟妮閃爍著亮光的眼神裡我逐漸讀出她對湯姆復燃的愛火,或許這是一股從未熄過的愛火,我幾乎能夠準確地分析出她望著我跟望著湯姆的眼神差異,我去畫廊的次數逐漸減少,我甚至盡量避免不預先打招呼的突然拜訪,我理性的腦袋知道,小舟企盼著風起浪飛、圓月潮漲的日子,十四年的避風港時光正在分秒流逝地拖著最後的結尾之音。 在畫廊開幕前兩天,孟妮與我單獨坐在已佈置完工的畫廊裡,牆上掛滿了湯姆的畫,地上站立了一些孟妮的雕塑作品,我四面張望著說道: "你十四年前的夢想,今天終於成真,可不是嗎?" 孟妮望了我好一會兒,眼中閃著淚光說道: "請你原諒我,沒有衝浪的激動, 爆發的火焰, 我必將枯萎..........。" 我替她接著說下去: "十四年停在避風港休憩的小舟即將揚帆遠行..........不管怎樣,謝謝你賜給我一個寶貝女兒。" 於是沒有爭議糾紛的離婚手續正在由雙方律師處理著,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當孟妮打電話告訴我,女兒的親身父親是湯姆時,我軟坐在椅子上,顫抖的手幾乎握不住電話筒,連聲說道: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孟妮說: "我們結婚前後那陣子,我跟湯姆私會了幾次,湯姆跟你不一樣,他從不使用避孕套,我就是那個時候懷孕的。" 掛斷電話以後,我滿腦子不斷迴轉重複著孟妮對我說的話,像跳了針的唱片,唱著一首唱不下去的歌曲,卻不由自已地重複著這首斷裂的歌曲。 我終於明白,一個像我這麼理性的人也有一個非理性的裂口,我縮扭的身軀正在掙扎著從這個裂口擠鑽出去,擠鑽出這個我活了一輩子的理性空間。 我和平理性的表態卻終究抵不過命運的嘲弄,僅僅一個瞬間,我十四年一步一趨搭起的紙牌金字塔就這麼攤垮下來了,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我捧著非理性裂口的傷痛,仍舊理性地堅持著去做了基因測驗,而測驗的結果證實了女兒的父親不是我。 於是我理性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個腐蝕著我的心、我的肝的殘酷事實,非理性裂口的傷腫膨脹著擠壓著,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我無法理性地面對週遭的一切,我心中的傷口狂聲地嘶喊著: 逃離這空幻虛假的理性世界吧。 於是我把今年的渡假日及超鐘點時數加起來的一個半月時間,一次使用以便長期遠行,當我得到基因測驗結果的第二天,我已背起行囊離開奧地利飛往希臘的克里特島了,與其待在一個充滿痛苦回憶的空蕩屋子裡,不如獨身坐在深秋的克里特島沙灘上,呆望天海交融的無盡,在夜深人靜的孤寂裡,我經常顫抖著身子泡進冰冷的海水裡,有若自我懲罰般地躺在苦澀的海水裡,仰望著滿天星斗自語著: 抓得再緊的幸福,放開了也不過是一顆顆虛幻的彩泡。 與外界斷絕音訊的克里特島隱居,使我又逐日地恢復了理性的自我,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歡這個理性的自我,但是我深知如果失去了它,我就像是失去了外殼的遊魂,與其當赤裸的遊魂,我寧可披上一個醜陋的外殼,因此當我又重新踏上奧地利的土地時,我對自己這麼說道: 放下哀怨的自憐心態,從今天起,你又是一個理性的平凡人,在命運許可的範圍內,做好你能夠做的每件事。 今天是我從克里特島回來以後的第一個星期六,是我四十六歲生日,在這個對我來說幾乎已不具任何意義的日子裡,我一如往常地在書房裡整理著一些擱置的事務,電話鈴響了,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您是 x x x 先生嗎? 這裡是天線廣播電台現場傳話播音節目,請您打開收音機,我們有一個給您的現場傳話播音。" 我茫然地打開收音機,聽到收音機裡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 "親愛的爸爸,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希望所有收音機的聽眾都能聽到我現在對你說的話,親愛的爸爸,你雖然不是我的親身爸爸,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你是照顧我十四年的爸爸,下個十四年以及再下個十四年,你仍將是我的爸爸,你將是我永遠的爸爸,我愛你,親愛的爸爸,祝你生日快樂!" 我的眼淚如泉水般地湧流而出,而終至嚎啕大哭,哭出我平凡的灰濛,哭出我理性的窒息,謝謝妳,親愛的女兒,妳在黑空裡灑下的點點光芒是我復生的泉源,這股泉源將支持我,在命運許可的範圍內,做好我能夠做的每件事,謝謝妳,我的小天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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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